荏苒冬复夏,幽隔已五载。往事犹如昨,青丝已成霜。
——题记
农历二月十二日,是婆婆的生日。但现在每到这一天,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了。
婆婆去世已快五年了,五年的时光,她很少入我的梦。有时我会想,她会怪我没有好好照顾她吗?
小的时候,听见别人笑着对公公婆婆说“外孙外孙,越养越生”,我总是很不服气,要大声地反驳。但现在,想想他们对我的疼爱和自己所付出的回报,还真的羞愧难当。
我真的是个很不孝的外孙女。我长大的时候,外婆还康健,但我却没能承孝膝下。特别是在婆婆生命中最后的几年,是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我却远调他乡。
爸妈年轻的时候,同属一个生产队,所以我家离婆婆家也很近。家里孩子多,所以我的童年,很长一段时间是在婆婆家度过的。我六岁之前的记忆中,跟公公婆婆相处的记忆远多过跟父母相处。
婆婆在农村的老屋,我记忆中最深刻的是灶边的墙被烟熏黑了,我不记得是什么形状了,但姨妈和舅舅他们吓唬我说那是“红嘴猫崽”,据说这是一种会咬人的东西,是我小时候最怕的东西。每当姨妈和舅舅们说“红嘴猫崽来了”,我就吓得直往婆婆的裤裆下面钻。
外婆家进门摆放着两个大柜子,是用来装稻谷的。记得有一次丰收的时候,为了装下更多的稻谷,大人们拿着扁担在谷堆里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平常的一件事我却印象深刻。
不知道是在我几岁的时候,婆婆住到公公的单位去了。我只记得,当我那天去婆婆家的时候,是小舅给我开的门。当他告诉我婆婆不在家里,我躺在地上大哭,一直到哭累了在地上睡着了。据公公后来跟我说,当婆婆听到这个消息时,心疼得不得了,马上回到家把我接到了身边。
那时候的我,跟婆婆是一刻也不能分开的。甚至连婆婆去上厕所,我都是要跟着的。只要婆婆没在我的视线以内,我都要哭喊:“婆婆——”所以,当我长大后,公公单位的人都要学我哭喊婆婆的声调来取笑我。
婆婆家的厨房和宿舍,相隔着两个晒谷坪的距离。每一天吃过晚饭,外婆都是背着我去宿舍的。有一次,妹妹也到了婆婆家。去宿舍时,婆婆就自己背着妹妹,让邻居的一个阿姨背着我。可我死活不同意,一直在哭闹。婆婆没有办法,就叫邻居阿姨背妹妹,她来背我。得逞的我兴奋极了,从阿姨的背上下来,向婆婆的背跳过去,哪知乐极生悲,因为冲过去太猛,我的头重重地撞在旁边的墙上,立时就见了血......具体的过程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后来脑袋上被医生用白纱布绑了一个“十”字。
现在想想,小时候我真的是被公公婆婆娇惯得太厉害了。我那时候的外号是“外孙女王”,在婆婆的家里享受着女王的地位,作天作地无人敢惹。姨妈和舅舅们但凡有一点惹我不高兴,是必定要被公公婆婆喝骂的。所以,姨妈和舅舅对我既疼爱又气恼。小姨会说:“这个小蠢婆,隔段时间不看到又想,天天跟着又真讨厌死了!”尽管她嘴里说着讨厌,但她到哪儿去大多也会带着我的——包括跟她的闺蜜们约会。我也经常跟小舅吵架,我一哭,小舅就免不了挨公公的训斥。小舅很生气,但当我甜甜地叫舅舅时,他又总是高兴起来。
大舅那时候在外读书,所以相对来说跟我的相处要少一些,但他放假回家带我玩的日子更多,所以我小时候最盼着大舅放假了。记忆中最深刻的有两次跟着大舅受伤的经历。一次是大舅和一个堂哥骑车带着我和另一个小朋友到小河里去游泳。我和那个小朋友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那个小朋友可能是以前没坐过自行车,很害怕。于是,我就得意地在后座上张开双手,对他说:“你看,我一点儿也不怕!”话音刚落,我就从后座上掉了下去。得知我受伤了,公公却并不责怪我逞能,反而怪大舅没有看管好我,免不了对他训斥一番。还有一次,也是坐大舅的自行车,因为顽皮,我把脚卷进后轮里去了,结果自然是又受了伤,连累得大舅被公公责骂。
妈妈和舅舅们总说,公公以前是最严厉的,他们姐弟小时候都很怕公公的。但在我的记忆中,公公是最慈祥的,总是对我“宝崽宝崽”喊不绝口,从来没对我发过一次脾气。所以,我不但粘婆婆,也粘公公。当我生了女儿后说女儿娇气的时候,妈妈就对我说:“你还说她,你自己小时候七八岁了,还总是要公公抱着看电视呢!”在家家户户还没有电视机的时候,外公的单位有一台黑白电视,放在办公室里。每到晚上,全单位的人都围坐在电视机旁看电视。我就轮换着坐在公公和婆婆的怀里。一个冬日,公公和单位的人白天围坐在电视机前烤火,可能是公公有事去了,他的一个同事抱着我,等到公公回来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往他的怀里跳,谁知一个不小心,我摔倒在炭盆上,脖子被烫伤了。外公非常着急,马上抱着哭得声嘶力竭的我往医院跑。治疗的过程我记不得了,但还记得那管红色的烫伤膏。
提起医院,那是我最讨厌的地方。小时候,吃药我是不怕的,但对疼痛敏感的我特别害怕打针。偏偏我体质不好,生病的时候不少。每次打针,我都是又哭又闹,甚至对打针的护士出言不逊。婆婆都是耐心地哄我。记得医院的门诊和住院部之间有几个花坛,里面种了很多月季,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花。因为公公的单位离医院很近,医生护士也都是跟他们相熟的,所以他们对我的任性无礼行为并不计较,每次打完针,我都要到花坛去摘一朵月季花。但有一次,来了一位陌生的护士,可能是厌烦了我的哭闹,她给我打针的时候药水按压得很快,把我疼得鬼哭狼嚎。——那种疼痛,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次是小姨和婆婆一起带我去看病的,当时连最讨厌我娇气的小姨都看得心疼了。
因为我总爱粘着婆婆吧,有一次,婆婆问我:“你这么一刻也不离开我,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怎么办呢?”我一秒也没有犹豫地说:“那我跟着你到棺材里去呀!”婆婆说:“棺材里很黑,棺材盖盖下来的时候,人的眼睛和舌头都会掉出来。”婆婆这么一说,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平时听过的吊死鬼的画面,我一下子被吓住了。我立刻说“那我不去了”。可是不去又怎么办呢?我是不能离开婆婆的。
从那以后,死亡成了我最深的恐惧。准确地说,婆婆的死亡成了我最深的恐惧。我那时已经知道,人到最后是会死的,人死后,尸体会腐烂,甚至会生蛆会被虫蚁吃掉。我接受不了亲人的死亡,尤其接受不了婆婆的死亡,每次想到这点,我就觉得惶惶不安。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死亡成了我最害怕的事物,成了我最深的噩梦,而我不知道怎么从这种恐惧中解脱出来。这种恐惧,一直到我长大成年了,才慢慢地消除。
2024.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