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曾听过那一种奇特的音乐?
外公住在山里。那里林木一望无际,山路九曲十八弯。村里有人翻修旧宅,运送楼板的大卡车却在山脚下卡了壳——路太窄了。
村里的大喇叭一响,村上的青壮年就都来了。一个个黝黑的脊背,一条条结实的臂膀,齐刷刷地聚了来。甩开十余条粗大的麻绳,牢牢锁住石板的四角和中央,绳子另一头,系在汉子们两两合作悬起的扁担上。精神矍铄的老村长缓慢低沉喊出口令:“一,二,三,起——”所有的麻绳立刻同时绷紧,所有的扁担猛地一沉。汉子们凝神屏气,扎稳下盘,同时发一身喊,几吨重的条石开始缓缓离开地面。待汉子们站稳脚跟,老村长又发令:“嘿——呦,嘿——呦!”一声变两声,两声变四声,汉子们不约而同,随着这节奏默契地和着低沉的号子。他们稳稳地托起扁担,步调一致,将条石一寸寸地向前挪移。黝黑的肌肤上,汗水滴滴洒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从未听过这样奇特的音乐。内容是如此简单,两个字,重复,再重复。节奏是如此的单调,一长一短,循环往复。那声音,低沉沙哑,远不如舞台上的歌声动听。
这样简单的号子,却令我心灵感到震撼与感动。那声声号子,是劳动者的智慧,是农人的坚韧,是天地之间最为纯净,最有力量的音乐。
我曾凝视俄国画家列宾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一群悲苦的纤夫爬行在没有尽头的岸边。从他们痛苦冷峻的面容里,我猜他们一定也在同时吼着拉纤的号子,用整齐一致的节奏,来减轻躯体的重负,对抗这不公平的命运。
古今中外,有一种音乐,只在劳动时响起。那声音,从《诗经》的“坎坎伐檀兮”中走来,从黄土地激情四射的安塞腰鼓中走来,从高亢粗犷的秦腔中走来……
记忆中,外公爱吹唢呐,会拉二胡。农忙时节,炎阳肆虐,麦田一望无际。村民们干活乏了,便围坐树下,纳凉休息。女人们送来凉茶,外公就从兜里掏出乐器,为乡亲们吹奏一曲。那些欢乐的曲调,让人们暂时忘却了田间劳动的辛苦。有时,乡亲们也会打着拍子,哼着古老的戏文。我想,若没有音乐的陪伴,只有那一望无际的麦芒,农民的日子该有多么辛苦而又绝望呀!
数千年来,我的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但只要他们生活中有唢呐,有二胡,有戏曲,那么,在他们尽情流汗的那一刻,日子是闪闪发光的。
若问我,什么样的音乐最动人?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那十几个撼动巨石的身影,耳边就会响起那整齐的有力的号子声。那是一呼百应,那是血气方刚,那是用人类的肌肉和脊梁奏响的生命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