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节油清淡的气息触摸着发梢的颤动,浓黑的墨拥抱轻薄的白纸。目光追逐爷爷手中跃动的木蘑菇,深邃渐渐氤氲开来。
爷爷是个版画艺人。小小的我,坐在爷爷的膝头晃荡的时候,就常听他颇有些自得地讲起他的“光荣事迹”,顺着那只粗糙的大手看向窑洞壁上风刻一般的版画。当时对那斧劈刀凿一般的画面实在提不起兴趣,爷爷便只好悻悻地笑一下,便把话题扯开了。
告别家乡后,再回故地已是闲不下来的少年人,只愿跟着二爸在田野菜地里扛西瓜、刨土豆,开了西瓜烤了土豆大块朵颐,哪里想继续蹲在逼仄的窑洞里,听爷爷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吃过晚饭,又想和哥哥姐姐出去逛,却被妈妈拦下来让我去陪爷爷。满含着一肚子的不愿意,我一步一挪着进了窑洞。
旧年的昏暗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明澈的光亮。爷爷那双粗糙的大手正在一块木板上忙活着什么,我不禁好奇地探身进来,凑在爷爷身旁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锋利的刻刀在他的手中如臂使指,我只看得到刀尖在木板上游走,留下伤痕一般的印记。不时有细碎的木屑溅落在地上,亦或是偶尔掉落的木块在水泥地上投下星点的阴影。爷爷的眼睛中仿佛世界只余下这一件作品,我竟不敢去惊扰那交融交织的静谧图景,只是呆呆地、入了迷一般盯着他。
时间一点一滴走过,爷爷长舒一口气,如梦初醒般下意识把目光投向门口,看见我的身影,爷爷布满褶皱的面颊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很是殷勤地招呼我看他那块木刻板子。刚刚刻好的板子上刀痕纵横交错,却让我无从头绪,皱起了眉头,只得把手中的板子交还给爷爷。他神秘一笑,小心翼翼地找出油滚又涂饱了油墨,给那凹凸不平的板子上刷好以后,素纸蒙盖于其上。木蘑菇让纸与刻板紧密贴合,嚓嚓轻响连绵不断。
爷爷低着头,却突然开了口。
“娃,爷知道你学习忙、累,爷也没法干啥,就只能给你刻这么一幅版画了。”他的声音微微带着颤抖,一瞬间迷乱了我的视线。
揭开谜底,在杂乱如麻的刀痕间竟藏着一只温顺的小绵羊,纯挚而自然。
我默然无语地拿着那幅版画退出了窑洞。临别的那天,我紧紧抱着装画的夹子,从后车窗远远地望见爷爷黑白交错的麦茬一般的头发,在黄土和窑洞的背景间挂着一幅萧瑟的版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