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霭霭,大地苍茫。我愿如此背着琴,畅游在天地山水之中。
我走呵走,走遍了中原的名山大川。巍峨的黄山不是我的容身之所;奔腾的黄河也不是我所欲求;秀丽的桂林我不留恋;源远的长江只是一瞬间。
我要寻找我那真正的山水,我的山水。
就像没有人懂得我的琴,我的心一样,我的山水,我的知音,我从未寻到。
我一直走啊走,走到天上下起了细雨,走到一个不知名的小山里。
那山没甚名气,却显出与众不同的灵气。连绵蜿蜒,郁郁葱葱,曲折的小路被雨惹得泥泞,又平添了些许田园气息。空气中,是清新的伐木声“丁丁”,一下一下,清脆欢快。
眼前墨色的山水使我情不自禁地拨动琴弦,孰不知,我的心弦也在微微颤动。我顾不上这许多了,快步走到一座岩石下,席地而坐,将背上的琴小心地取下。我轻轻地拭去满身的风尘与疲惫,将心中对这隔世山水的喜爱融进了琴曲中。
我的双手在琴弦上跳动着,七弦的瑶琴发出了沉重而巨大的乐声,好似千军万马,但又透着几丝柔情。指尖的节奏渐渐缓了下来,如父亲的低语,如车轮从青石板上碾过的声音,我看着眼前的景,心旷神怡,手下丝毫不停地奏着乐曲。这首曲,是为这山所作。
不经意地一瞥间,见一个中年樵夫杵在一旁,脸上全是陶醉的神色。我心中一喜,几个尾音蹦出,一曲弹罢。他似乎才缓过神,道:“真美呼,巍巍乎,如同高山!”我心中一惊,又恐是巧合,没有停下,又拂出一首《流水》,不料他竟也猜了出来。我惊喜交加,不禁道:“你真是我的知音!”他笑而不语。
雨停了,天空更明净了。
我还是要继续我的旅途,寻找新的琴曲灵感。尽管,我已经找到了属于我的山水。我与他约定,一年后再到此相见。他不知道,这一年所有的山在我眼中都不再青翠,所有的水在我心里都不再清澈,除了他所在的那个山和那里的水。
我心心念念都想回去,但再踏进那山,迎接我的,只是一抔黄土。在他的墓前,我悲痛地忘记了怎么流泪,哭也只是嘶哑的单音符。我后悔着当年的离开,但无济于事。我怔怔地望着碑前的枯萎的花儿,小心地取下背上的古琴,在他墓前奏了那让我们相知的《高山》与《流水》。
琴还是一年前的琴。人却不是一年前的人了。
日后,这琴弹给谁听呢?我轻轻地拂琴,却又猛地紧闭双眼,双手高举瑶琴,再重重地使它跌落。与大地相吻的那一刻,它就那样安详地跳起了舞——碎片之舞。琴弦在一瞬间断裂,袅袅的余音在空寂的山谷中回荡。
好琴可再有,但知音难求。
从此,我戒了那琴瘾,孤身游历于山水之中。可我再也体会不出观赏它们的快乐,心中像有一个巨大的空洞。
再也没有人懂我,懂我的琴,懂我的山水。
我叫俞伯牙,他是钟子期。
难道,我的山瘾与水瘾,早已随着他的离去而和我的琴瘾一并消逝了吗?
傍晚,云雾缭绕。恍惚间,灯光微弱的小窗里又传出了淡淡忧伤,跨越时空的阻隔,那声音依然低沉悠扬。
红尘陌上,人世浮华。太多人迷茫地走着,也包括我一位琴娘。当然,我不是杜牧笔下唱着靡靡之音的“商女”,尽管我们生活在同样纷乱的年代,同样目睹着一幕幕悲欢离合,同样感受着世事无常、人间冷暖。但我和他们不同,我爱弹琴,我爱指尖触碰到琴弦的那一霎那,我满足于从指缝中流泻出的庄严而圣洁的美好。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止——从琴弦间流出的或是大漠孤烟的雄壮、小桥流水的柔情,或是大江东去的豪迈、山水田园的恬静,抑或是金戈铁马的、晓风残月的……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令我陶醉,令我无法自拔。
可是,当真如此吗?
时代的黑暗,让我不得不在琴中寻找安慰、寻找宁静、寻找方向。每当一曲终了,耳边响起的是那些人满足的笑。他们不顾前线战士们流血受伤,百姓流离失所,在国家生死存亡之时,他们仍在这里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这是多么讽刺啊!我唯有把自己泡在琴的世界里,远离尘世喧嚣,只求问心无愧。
我想,我上了瘾。
傍晚,我坐在窗前,看晓风牵出残月,月影余辉洒满一湾逝水。微风轻抚着我的长发,就像我轻抚着琴弦。我似乎看到琴声穿过飞泻的瀑布、高峻的险山,触摸鸟儿的鸣唱、花草的芳香——不,我又听见了那些扰乱我思绪的声音,我的琴声还要再大,再大……我用手指拼命拨动着琴弦,直至它划破了手指,我的指尖开始渗血,一滴滴殷红的鲜血像红玉包裹着琴身,掩盖了琴古木色的外表。琴声越来越高亢激昂,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呐喊,我要用鲜血书写它的传奇。
我早料到有那么一天——我被邀请去给他们弹琴。
其实,我已下定决心,当我心中美好的东西被践踏,我将用鲜血捍卫它的纯洁。现在,我将再弹一首曲子,它将成为我生命的绝唱。我能为我的追求付出一切,甚至生命。
我的手指再一次触碰到了琴弦。我感受到了冰凉的琴弦下隐藏的非凡的活力。我知道,当琴弦经受了血的洗礼,它将变得纯洁高尚,哪怕是出自一位琴娘之手。我应该高兴,对琴的瘾让我在最后一刻找到了信仰。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不知道,这是对国家兴亡的惆怅,还是对自己命运的叹息。罢了,随他去吧,我索性闭上双眼,让双手随着心在琴弦上舞动。
我想,这就是我对琴的瘾,对信仰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