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之人又长大了一点,也间或有些不安于现实的打算,为一些过去了的或未来的东西所苦恼,因此生活虽在一种极有希望的情况中过着日子,但是我却觉得异常寂寞。”
“他总是用一种善意的含情的微笑,来看这世界的一切”。
从文先生看这世界,似乎总是客观却又包容的,那阳光底下再悲伤再恐怖的事儿,他都冷静地看着,安静地记着。
在一个动荡的年代里,他有一个无拘无束的童年。
在辛亥革命时代,他见证了无数“愚蠢的杀戮”,整日逃学去乡里玩儿,看尽了人世风景。年少从军的体验,让他经历了更多,丰富了见识,更磨砺了意志。让他对生活这本书了解更多,仿佛一切都是新奇的,应用好奇的心理去探究。
他看这一切都带着少年的眼光,鲜活极了,有用不完的劲儿一般。对于那些杀戮,描写总是淡的,兵荒马乱的年代在沈从文笔下都是平常的,每个角色都是真实可感的。他只说“我忽然发现看待世界的角度,还有这么多,视野还有这么广。”
记忆最深刻的,是那商会会长女儿死去埋葬后,被一位卖豆腐的男子从墓里挖出,背到山洞里去睡了三天,又被送回坟墓。那位男子被发现后,遭就地正法。临刑前,他不说话,只是微笑着自言自语,轻轻地说“美得很、美得很”。
沈从文后来说那微笑异常明朗,我眼里那微笑同样令人难忘,更多是因为从文先生的文字,感觉写下这些文字的人是一位冰冷的看客,没有任何情感,不轻易发表任何评论,小心翼翼,不留下痕迹。
他把背井离乡说得那么镇定从容,把杀人讲得如此平静,把对文学的景仰写得虔诚无比。
他走向更远处去,眼里有憧憬,脸上却是悲凉。
与生活
“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
沈从文,从来没有同生活分开过。
生活是他的老师,赏识他,发掘他,培养他;生活是他的玩物,他以生活本身为乐,以鉴赏生活为趣;生活也是他的老友,他的支柱,他最大的后台。
生活本身,不过是一堆一堆的碎片,包围在我们左右。甚至在许多人眼中,这是一个“不存在”的抽象名词,只出现他们的脑海而不被他们发觉。
但在沈从文那里,生活便化为另一种形式被他所吸收,这就是“经验”。你经历的越多,生活便能回馈你更多的人生经验。
这种人生经验是什么样的呢,它既有具体的有抽象的精神上的体味。沈从文不是铁匠也见过打铁;不是执刑官也见过杀人,不习惯说脏话但听过脏话——这些具体的人生经验,当时兴许没有什么用。却在以后,以一种素材的形式呈现而出。
而精神上的体味,能使沈从文从内至外充满了“感受”。能善于发现和感悟,并用各种形式表现。不只是美的,也要是恶的、中立的。这样便形成了一个他自己的人性评判的小世界。
当然光有了经验是不够的。得能从这份经验中去分析去发掘,这便是从实际中获取知识与教训的能力。像老战兵的技术班,得有了生命的流动,方能学会体味与感悟,从生活中去理解生命的艺术,感受人情人性的一份规律、特性。
他就像一个好奇的黑洞,吸收着这个世界的养料。去寻找,去解答。“生活“便不再是柴米油盐,而是一扇扇大门,通向生命、人性的答案——“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做?驱使其实他的又是怎样的情感?这些终极的问题得来的答案,终究形式会以其再回返于生活中。那时,你身边的事物,在你眼中就将变一个模样了。
生活,从来没有同沈从文分开过。一个少有的、结实而完整的生活。
乡下人
“乡下人有什么办法,可以抵抗命运所摊派的一切”
粗俗,无知,这似乎才是一个正宗的乡下人出场的形象。
可这不过是一个表面的印象罢了。
长久的与乡下人相处后,你才会发现,在城市人光洁的外表下,常有的,是一颗怎样的心,又如何不同于乡下。那些做作、掩埋的作为在乡下人直爽勇敢而又随性的心面前,是如何的不值一提。
乡下人所代表的,是生命中最初的炽热与真诚。
他们总不做作,不拐弯抹角。人该有的欲望与追求,他们照样有,但不会埋藏、掩饰,完全把一个“人”该有的状态展现而出。兴许不善言辞,兴许不会包装。但他想表达的情感总那么清楚动人。
他们勇敢,在命运面前照样真诚。他们不怕把自己的生命押上一个注去向自己愿意得到的进行争取。自己做了决定,总不埋怨这份命运,不怪罪到任何一个人头上。只自己承受着不卑不亢,兢兢业业。虽然他们大都在卑微的行业上工作着,却生活得十分健康。
他们看起来好欺负,是因为那点“直”。
他们看起来如此结实,是因为“不管有什么困难,总是做不关心成败得失”。
他们看起来如此妩媚,是因为“在任何困难中总不气馁,任何得意生活,总不自骄。”
他们是人类的保留武器,我们是人类的试验品。
他们用外表的粗俗保护内心的赤诚,我们用精心的包装掩饰内心的荒蛮。
“我的认识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我的智慧应当从直接生活上吸收消化,却不须从一本好书一句好话上学来。”
看《从文自传》时总会不自觉把从文先生融入《边城》,且并不觉得会违和。仿佛从文先生就是他笔下湘西世界里的人,在向你道出边城湘西生活。
那生活以外的生活,城市以外的城市,是怎样的山水蕴育出沈从先生一般淳真浓烈的人?
《从文自传》也许就是答案。
城市以外的城市是他日昼岁月灵魂的自我对话,是他创作湘西世界中一切梦想和美丽的源头。
城市以外的城市给了他生活以外的生活。
童年的从文先生心中总是充满对界的好奇,因为天资聪明,生性洒脱,他总是逃学,领略到许多书本上无法授予的知识。是啊!智慧本无须从一书一词中学来,从生中吸收消化就够了,别人再多的经验也只会变为我们心中别人的道理,无法支配行为。
这生活以外的生活不是只有高楼,有小集市,有铁匠打出的火光,有郊区的蟋蟀,有被罚时还能想象的自由。
生活以外的生活,给从文先生戴上一顶“土皇冠”-----乡下人。这乡下人总是空持用乡下人眼光使自身置于灯红酒绿之外。
书中的一字句都那么客观又平静,这些不夸大的观点让人在阳光下悲伤,也能以人的胸怀和对生命的热爱把它包客。
“看待世界角度还有这么多,视野还有这么广。”也许乡下人真正的含义,就是他本人赋予的一段话吧!
读完《从文自传》才发现原来《边城》里他生活的影子那么重,也许那湘西世界就是那乡下人的乐园吧。
这生活以外的生活也有几分血色。从文先生刚正不阿,厌恶专权,或许源于他在辛亥革命里上的一课。农民总是被别人玩弄命运,军队的残酷和社会底层人物的抗争,使他寄希望于驻军为当人民群众出点力。
所以在从文先生的作品中,即使主人公背景灰暗,但我们却总读不出痛苦的呻吟,而多了一份从容的生活态度。这也许得之于从文先生历经波折后对生命独特的理解。
不批评,不呐喊,告诉你他看到的,经历的。
从文先生以散淡韵味的文字,构筑起自己心中的风月——那是生活,生活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