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住久了,我发现美国提倡的“女权思想”,并非就是我理解的那种女人也要在各种场合表现出和男人一样的“强悍恰恰相反,“女权思想”强调的是“女人”的价值,而这种价值并非要体现在和男人一样轰轰烈烈地于一番大事,其宗旨是为了求得在精神上的平等。
我不能说这种“精神上平等”的光环已经罩在每一个生活在美国的妇女的头上,但是从许多职业妇女重新走回家庭而又心安理得地留在家里的现象看,起码说明美国社会对家庭妇女在社会上的重要性给予认同。
第一,美国社会的多元化和对个人意志的强调,使美国女性有机会选择适合自己个性发展的生存方式,所以.有些妇女结婚后便辞掉了商场和政坛上的职务,退出和男人一样角逐的竞争社会,靠着丈夫的薪水过起一种平淡的生活。这种平淡,并非是中国老百姓所说的那种“三饱一倒”的基本生存方式,而是社会的福利给她们创造了丰富的生活环境:她们可以去图书馆看书,到公园里散步,到球场打球,到学校里学习烹调手艺。并且她们之中的大多数总是主动地为社区的学校和医院做一些义务工作,使自己既不受太大的社会压力,又不与社会脱节,何乐而不为?
第二,美国文化对家庭妇女在失去工作之后仍然有经济上的保护,所以,许多经济条件好一些的妇女生过孩子之后不愿工作、家务一把抓,索性辞掉工作在家里带孩子。她们的先生大多数举双手赞成,因为雇个保姆,太太工作赚来的钱也就所剩无几了。
第三,美国的就业形态也给妇女创造了伸缩有余的空间。美国的就业机会和学校的成人教育永远是向人们敞开的,所以,当有专业的家庭妇女想再度转型为职业妇女也并非难事。一句话,职业妇女和家庭妇女的概念在美国没有谁高谁低之分,大多数取决于经济条件和个人兴趣。
然而,我毕竟不是从这块土地上成长起来的女人。我一降生就被捆绑在极概里,老人说这样长得“直溜”;懂事时,父母教导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自小就没有选择自我的权利;读书时,老师一本书一本书地教,学生一本书一本书地记,渐渐忽略了个人的兴趣;工作时,上司总是忘记他属下还有性别之分,所以,自己总是告诫自己“男人能做到的事情,我们女人也能做到”。因此,每当我惬意地躺在家中后花园的躺椅上读着手中的书,听着鸟鸣,闻着花香,我就觉得这种超然的家庭妇女生活也实为难得;在温馨的阳光下,当我带着儿子到图书馆借书,送他学习打球,再在宽敞的厨房做一次晚餐,看到疲惫的先生下班后见到饭菜就笑脸常开,我真的觉得做家庭妇女也很有成就感。然而,我为这份安逸闲适而深感不安。
难道我真的就成为一个家庭妇女了?我又对自己说。
做个家庭妇女也没什么不好!我对自己说。
我迷失在两个不同国度给予“家庭妇女”的两个不同定义的概念里;我时而庆幸自己能有机会过一种恬淡闲适的生活,时而又产生一种“偷生”的犯罪感,觉得照此生活下去就辜负了父母和朋友对我的期望。于是,我匆忙申请了一个学校,决定“重打鼓,另开张”,弃文从商,拿个文凭再说。终于,我那张带着方帽的硕士毕业照挂到了父亲的书房里,冰释前嫌,父亲不再耿耿于怀地担心自己的女儿跑到美国做个家庭妇女啦。
有一天,我对一位在美国学教育学,得到硕士学位却回家带孩子的好友说:你真的这样,地做一个家庭妇女吗?
为啥不?
这不可惜你学了那么多的知识了吗?你应该当一个老师才对。
我现在就是我女儿的老师!
多么自信,她把老师和家庭妇女等量齐观,不像我硬给自己头上戴了一顶沉重的“桂冠”。
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自信地把“家庭妇女”一词与“作家”二字摆放在一个位置上,即使我不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但是我会是一个好妈妈、好太太和一个能安心伏案写作的真正意义上的作家!
在中国,我可以算是一个“女权思想”的激进派,“男女平等”的口号不仅挂在我的嘴边,也落实在我的行动上,它使我时常忘记了自己的性别而和男人一样的比学业、比职称、比工作;它也使我尽量压制着自己身上的柔弱天性而显出男人才有的阳刚之气。然而,我并不是一个“女强人”,每当自己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还要到商店里买些油盐酱醋带回家去做饭的时候,心里总是升起一股愤愤不平的怨气:“这哪里是妇女能顶半边天,简直就是整个天都要让妇女顶着!”尽管如此,不管家务、工作怎样忙,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做一名家庭妇女!
到了美国,不论我愿意不愿意、认同不认同,所有的表格都证明我是一个Housewife(家庭妇女)。家庭妇女?我那十几年的高等教育白受了?我那十一年的编辑白当了?难道三十年的勤奋努力换来的就是一个被自己最为瞧不起的“家庭妇女”的社会地位?—当家庭妇女应该是中国农村那些没有接受过教育的妇女和城市老弱病残的女性!我带着这种不情愿、不甘心的心情,从一个中国的职业妇女转型为美国的家庭妇女,心里的不平衡便打破了夫妻感情的平衡史。
初到美国,我便赶上先生请朋友到家里作客。为了给先生一个面子,让他的朋友看到他有一个多么能干的太太,那天我拿出了全部的“看家本领”,做了七八个菜,摆了满满一桌子。席间,先生在朋友的赞美声中以无比自豪和感激的心情当众为我揉了揉酸痛的后背,嘴里一再地说“Thank you”,这使我顿时忘记了疲惫,心甘情愿地为客人盛饭盛汤。席后,先生和朋友聊天,我因语言关系只能旁听而不能发表意见,所以就找了个借口到一旁洗碗去了。洗碗就洗碗叹,我却偏偏对每天都要洗的碗越洗越来气,最后居然把碗筷一丢,跑到卧房掉眼泪去了:“凭什么我做饭我还要洗碗?凭什么我要像一个佣人似的给他们端菜送饭?哼,他们一定认为我是一个家庭妇女,我就应该做这些家庭琐事!”我心里的顾影自怜至此便转为对坐在客厅里谈笑风生的先生身上:别得意,今后我才不会这样任劳任怨地以一个家庭妇女的身份,为你的朋友去端茶送饭呢!
说归说,气归气,好客的先生还是把朋友往家请,我的饭还是要接着做。然而,不平衡的心态使我的情绪时阴时晴,前一分钟还和先生有说有笑,后一分钟连理他都不想理。先生觉得我气生得莫名其妙,我却在自怨自艾中把“心结”越结越大。这样的心情待续了半年,终于有一天我发现,许多在家“相夫教子”的美国妇女并不比我逊色,她们之中有大学文和硕士学位的人不在少数,她们那种逍遥自在、泰然处之的心态令我膛目结舌。
先生的同事Den,他的太太曾是他读硕士学位时的同一专业的同学。结婚后,太太找了一份工作,继续读博士。有了孩子,Den的太太心安理得地以一个家庭妇女的身份出席不同类型的Party,我总是在心里问自己:你干嘛非和自己过不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