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读“梦”》,忽又生出点想法,文章已经结束,单单这一点想法又难以独立成篇,然而不赶快写出,也会像梦一样被忘得二干二净,还是附记于此,作为《读“梦”》的可有可无的补充吧。
语云:“梦是心中想。”又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跟我对梦的认识似无大差异,然而前者把梦与思完全等同,忽视梦中的心中之想,是连那些不敢想和不愿想的也都会表现出来的;因此中国写梦的文学往往都有意无意地排斥或删略了梦中之自已做鬼脸的表演。比如陆放翁,在他记梦诗中的自己都是随大驾亲征的义勇军形象,有这么一篇、两篇也就足够,但他写了那许多,使我不能不猜疑他的写梦是否只是为了表他的忠心,而恭呈御览的。这种从正面拉得四角方方的梦中脸孔,其实也是灵魂的做鬼脸,但伎俩不高,无多大欣赏价值。这样说我可能百分之百地冤枉了放翁老先生,然而以今挨古,似又不能认为这苛求毫无道理。“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古今君子幸垂察焉。
在放翁所记的诸多梦中,有一个梦,绝非矫揉做作可成。这又得感谢他有着记梦的习惯了。因为无此梦,中国诗歌中便少此一境,而此境只可能出现在放翁梦中,与他那些铁马金戈的梦相对比,更令人觉得值得玩味—
桐荫清润雨余天,
枪铎摇风破昼眠。
梦到画堂人不见,
一双轻燕墩筝漱。
题比诗长,诗或可以略,而题不可不读,姜白石词的小序无此冷隽。燕子,这能歌善舞的小精灵,不向枝头栖香软语,或于池上剪水掠影,却来到画堂深处,触动筝弦,调弄宫商。如若燕会弹筝,老牛亦必能辨琴了。看来这诗人梦中的燕子太伶俐,或者说太调皮,它是在跟梦中的诗人做鬼脸吧?然而这又只有诗人梦中的慧眼才能发现在那“玉人拂故”之处,却跳动着双燕的脚爪;而“顾曲周郎”乃格际的铎铃。这是怎样的一种阴差阳错啊!分明是梦中诗人搞乱了事物的顺序号。那么,我们也可认为这是诗人的灵魂在向世人固守的那种不可易位的神秘做鬼脸?而这鬼脸却是无比的妩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