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即将离开扬州,在车站上候车的时候,一位前来送别的老朋友,忽然跟我说了这番话。我不知他受了怎样的触动,也不知他说这番话的目的,但我很喜欢这番话。扬州有不少使我喜欢的东西,比如“四美”酱菜,比如“富春”翡翠包子,比如瓦砾堆里的唐三彩碎片,等等。还有我的这位扬州老朋友的一番话。如诗,如徽,如渴,简直可入《世说新语》—
豆子,竹子,生之佳境!
为什么不说作:在豆子坠落处让豆子就地生根结出豆子呢?这是另一番意义了。当然这很正确,很明白,但又是无味的,根本不能与“四美”酱菜、翡翠包子及唐三彩碎片等等相媲美。
圆溜溜的豆子,会滚,不管向哪方滚动都宛转自如。当它从空中坠落下来,谁也预测不到它会滚到哪里去。它不可预测。所以,豆子在这里已经不是一种农作物,而变成一个盲目的运动的标志。至于竹子,则象征着青枝绿叶的生命。一个盲目的运动的终端竟为生命提供了一个起点,承认它比不承认它为明智——
豆子,竹子,生之佳境!
自从人们发现了“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的真理,便自觉地规矩化起来,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循规蹈矩,非方即圆,以至囿生命于方圆之中而不知方圆之外尚有更广大的世界存在。比如一个栽秧能手,栽起秧来,株距多少,行距多少,随手挥洒,准确无误,这规距对于他已经习惯成自然了。现在请他栽竹,且要求带有野趣,极尽竹的潇洒闲淡之致,以往栽秧的数据完全失去效用,他反而无所措手足了。于是只好求救于豆子。让圆溜溜的豆子从空中坠落盲目地滚动一番,倒可能拼成竹的最佳美学布局。不计算,有时胜过计算;无规矩,有时胜过规矩;太聪明了,难得糊涂;偶一糊涂,反而成了大智仁勇者。盲目的造山运动的终端立起了一座黄山,干姿百态,鬼斧神工。集中全人类聪明的头脑去设计,未必能设计出这一奇观,集中全人类严格的眼光去审视,怕也寻不出它的破绽。
伟大的盲目,伟大的盲目的构成—
豆子,竹子,生之佳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