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数学老师是一名快退休的老教师,腰已有些弯,尽管他已经有数不清的白发,但一副银丝眼镜下仍是炯炯有神的眼睛。他上课时不苟言笑,非常严肃。
他刚带我们班时,每天会布置很多回家作业,同学们都在背地里偷偷给他取外号,但自从那件事后,大家都没再这么干过。
那是临近期末的一天,班主任跟我们说数学老师得了严重的病毒性感冒,正在医院打点滴,大家听后都为之振奋,所有先前布置的数学作业都抛之脑后了。
下午的数学课,我们吵吵闹闹地等着代课老师过来,只见一个清瘦又熟悉的身影抱着电脑从后门走进来——数学老师!大家都炸开了锅,有的问:“老师,你不是生病在医院吗?”有的悄声细语地说:“其实也没多严重嘛!”然而他不知有没有听见这番话,一律都没有作答,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把卷子拿出来。”大家都没有做,也并不在意,只看着大屏幕心不在焉地听他讲。他每讲几句就会咳嗽几声,下面的人却一直在窃窃私语。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停了下来,细细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渗出,他已经咳嗽得满脸通红了,眼神疲惫地望向大家,叹了口气,仿佛用尽所有力气喊了一句:“认真看黑板!”便又撸起了袖子,准备继续讲。这时大家才看到了他手腕上明显的住院手环和打过针已经发青的手背,才看到他已经发白的嘴唇和憔悴的面容,才听到他已经沙哑的声音……吵闹声戛然而止,后半节课只有他讲课的声音,有些同学不知怎的,脸红地低下了头……
之后几个星期的数学课,我们都和这节课一样。期末成绩出来时,老师露出了欣慰的、久违的笑容!
后来我们才从班主任口中得知,原来他每日都是抽空去医院挂水,然后撑着虚弱的身子来给我们上课,本来他是可以请假的。他对我们的关爱和负责是无声的,我们深深地感受到了!
“两相好哇”,“四逢喜啊”……
声声欢语包围着我,清脆的、重浊的、尖利的、沙哑的。向导笑着问.:“你听出来了么?这一家子,同时说着三种方言哩。”
我竖起耳朵,果真,径清渭浊,公操公的腔,婆弹婆的调,媳妇儿吐的又是一种音,杂乱而又和谐,像诗而又像歌,嗬,神妙的闽西连城方言:
早就听说连城方言复杂,小小山城,28万人口,竟能分出37种方言‘惊奇么?过一座桥,便是一个新的语言天地;隔一道水便有截然不同的语音飞扬;多种语音和平共处,其乐融融。1984年,前来考察的中国音韵学会专家们曾如许感叹:“连城方言之复杂,全国罕有!”
好啊,“三寸不烂之舌”,连城人28万条舌尖上,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有几多方言的宝珠在跃动,在闪光。
有一个花甲老头,正笑眯眯地盯着条条飞扬的舌尖呢石而且一盯就是30年。
他很不起眼,文化程度:小学,也是大学,小学是杂牌的,大学倒是名牌:厦门大学,不过是旁听生。幼年当学徒,走南闯北,着实会了几路英雄好汉,各路方言也听了个人九不离十。迷上啦。50年代回到连城,一头扎进山沟小学,一山教了又一山,山山乡音醉心坎,于是有了研究连城方言的兴趣。1957年,刚到而立之年的他,下决心“立”将起来,干忿两张白纸裁成了小本本,一仰脖,三杯水酒下肚,他龙飞凤舞草下一行大字:“连城方言初探”。
这是他的备课笔记:每页纸都空出1/3,干啥?记有意义的方言土语。学生普通话刚刚入门,答话时免不了“土洋结合”。他一箭双雕,记下来,既可纠正学生发音,又是方言研究的资料。可借方言大多只可耳听难以笔录:时常得借助国际音标注音,闹得笔记本上爬满小蝌蚪。山里人笑他:“呆老师哩,满纸天书。”
“天书’让他倒了大霉。史无前例的风暴中,他被“揪”出来了。爆炸新闻:山沟沟小学竟有“国际间谍”。罪证?瞧他那注满国际音标的笔记本吧。
“跪下,你这个国际干爹!”革命造反派在吼,他却扑哧笑了,“间谍”竞读成了“干爹”,真得感谢方言的熏陶啊!造反派横眉立目,“笑什么?”他连连认罪,“我该死,我是干爹,是干爹。”
感谢这一声“于爹”使他记起了事业,他又有用武之地了。脚挂黑板,接受批斗,低头竖耳,一字不漏。从这些夹杂方官的连城腔普通话里,可以触摸几多方言的信息?每听到有价值的语言,他便反复默记,夹着尾巴滚回牛棚时,再偷偷记下来……
弹指一挥间,他钻研方言30几个年头了。长时期的研究,他与厦门大学,福建师范大学的语言专家们建立了联系。1963年参加了‘福建省汉语方言科学讨论会’,1979年出席了“第五次全国普通话教学观摩会”,1986年加入了“福建省语言学会”。30年间,他踏遍了连城山山水水,访遍了连城所有姓氏;积累了40余万宇的资料,写出了《连城方言本字考》等一批10余万字的书稿。
他治学的态度是严谨的。为了得到专家的指导,他数十次自费奔走于厦门、福州:而为了一个“舐”字的传统方言读法,他居然跑了半个月,访问了城乡20几位古稀老人。10万字的书稿,大都是这样,从跃动的舌尖上采撷的啊。可是,成功的影子在何处呢?他毕竟已到了花甲之年了。
愚公挖山不止,是自慰子孙有志,后继有人。可他,几个儿女,或老成持重,或活泼可爱,却没有一个愿意继承父业。连城人跃动的舌尖是有趣的,但,要研究它,可得盯、盯、盯,盯上几十年。
他感概万端.谁能说方言研究可有可无呢?保存方言的基体面貌,为后人留一份珍贵的遗产,靠它;而找出方言与普通话的对应规律,加速普通话的推广,其意义更不可低估。他在山沟沟小学时,就曾把自己研究方言所得运用于教学,学生普通话提高之快令人惊叹.听着小朋友用标准普通话朗诵儿歌,小舌头轻提轻卷,天真的童音,听起来像喝蜜一般舒坦。
哦,创造了37种方言的连城父老乡亲啊,对这跟踪你们舌尖30年的老头儿,该如何评价?敬佩、薄重、赞叹、同情、惋惜、嘲讽……
他是离休老教师—江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