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叔是个挖煤人,劲很大,一吨重的黑牛车落了道,他一屁股就能把黑牛车背上道轨去。工人们都管五叔叫牛。
从小的时候起,我就总以为像五叔这么有劲的人,是永远也不会死的。可是现在,五叔默默地结束了生命。我看着供桌上的遗像,看着五叔那张虎虎生气的四方脸,看着他浓黑的眉毛和一双透出力量的黑眼睛,怎么也不相信五叔已经死了,明天将被埋进泥土里……
停放棺材的帐篷里无声无息,一如五叔默默地离开了人世。这时候只剩我一个人静静地为五叔守灵.我开始回想五叔的身世。
五叔叫桂金全,是大同矿务局的采煤队队长一领着百十号人在地层深处开采黑森林.有一回上早班,刚到工作面,五叔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喊住众人,独自走了进去。一进去他听见里边传来打雷一样的轰响,然后就是轰隆轰隆的小声音,好像雷声走远了。五叔想,撤人吧,拿不出煤,不撤人吧,又怕出事……五叔走出工作面,招呼着人们扛来柱子,抢救工作面,柱子刚撑上就把地面挤压起许多锅大的疙疽,地面翻翻裂裂,好像河湾里冻裂的冰正十字绽开。五叔喊声:“快跑啊!人们哄一声跑开了。等人们都撤出去了,五叔才往外跑,但已经来不及了。生和死竟那么接近,没有一点界限。五叔知道自己跑不出去了,赶紧钻进一截溜槽底下。
大顶全塌了,塌下有楼房那么高。
外边的人们喊:“老栓,你活着没?活着就应一声!”这话已经不含有希望了。
“活着哪!”
人们都疯了,疯了一样呼号着,掏煤掏石,往出掏五叔……所有的生命凝结成一股力,忙了七八个小时终于把五叔从死神嘴里掏了回来。
事后矿上对五叔说:你到井上去工作吧。
五叔回答说‘我不上去,我就在井下干,啥时候退休啥时候就算到头儿了。
那一回,我对五叔说:五叔,您真愣,矿上让您上井,您千嘛不趁机上来呢?
五叔说:“你小孩子家,懂啥?”五叔从小到内蒙讨饭,就是“走西口”里唱的人,后来解放了,当了煤矿工人,挣了钱,娶了老婆,有了孩子,凭谁呢?还不是凭矿上?
我懂了,我懂得了一颗真诚朴实的心。
五叔20岁就下并挖煤了,在他度过了35个春秋的地层深处,留有几多他的故事。可五叔却从不愿向人讲起这些。就是那次杜绝了重大伤亡事.故的事,我也是听五叔队里的工人说的。那一回是在401盘区干活,五叔发现大顶压下来了,就把一个队的人教出了工作面。有人说五叔是瞎诈唬,于是矿领导和技术员一行10多人到了工作面.大家争吵了一番,领导让五叔带人运些坑木来抢救工作面,五叔说:“不行,我的人一个也不能进工作面,谁让进谁负责。”
领导说:“依你说昨办?”
五叔说:“依我说就抢救设备吧,抢出多少抢多少。”
安检员说:“一个月也垮不了顶!”
五叔说:“早班不垮二班垮,二班不垮兰班也得垮!”
人们在工作面外面争吵着,有的说能采,有的说不能采。五叔说,别在这儿吵了,离远点儿再说。有人不走,五叔就撵他们走。正在吵闹不休的时候,工作面里轰龙一声巨响,大顶全垮了,黑烟黑风黑煤石,潮水一般浩浩荡荡冲出工作面。人们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都拚命地向大巷跑——401盘区全垮了。五叔去世了,他那双接了30多年锹把的手至死也没能很好地伸展开,两只拳孔正好锹把粗细。五叔的一生是那么平淡,和千万个矿工一样,歇默地工作,默默地退休,默默地离去。但是,他们在并下度过的那些个默歇的日子却不会伴随生命的消逝被埋在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