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仲秋月饼已上了市,天气还跟火炭一样。晚上,非到深夜不能上床。近来我习惯于在院中独坐,挥着扇子,仰望着弯苍上的星星,有好几棵星星已和我捻熟了。我一抬头,它们便向我眨眨眼,递来一个会心的微笑。我们像知心朋友那样,不用言语便能互通心声。近来我更感到我的心灵与字宙的心灵已合而为一,我能了解二些以前认为不能了解的东西。在我沉湎于忘我的境界时,四周是恬静的。
这两天却不时有一种声音来干扰我,当我仔细谛听了以后,我感到非常熟捻而亲切,那是蟋蟀的声音呵。蟋蟀在我们家乡叫“促织”,这熟悉的声音激起了我心灵深处的共鸣。想起促织,我的心坪然跳动了。作孩子的时候,我是热衷于促织的。在北方换上夹衣,院子里桂树与郁金开了花的时候,你留神听,促织便有意无意地叫了起来。起初声音是那么微小;但愈来愈大,此起彼落,响成一片。当我蹲在那花园的靖角下。便分不清声音的方向了。有的声音急促而响亮,有点像号角;有的悠扬而哀怨,像小提琴;有的重浊而低沉像大提琴的音色。节奏由悠扬转入激昂,像一支庞大的交响乐队,奏着复杂而奇妙的秋之乐章,有时忽然戛然而止,一个缓慢而哀怨的声音独唱了一段歌曲,继之又响起混声的合唱,那真是人间不易听到的音乐。
我曾为捉促织而废寝忘食,像探险家那样的大胆,像考古家那样的心细,整日礴伏在墙角,倾听,搜索,凡是声音爽朗宏亮者皆为上品。勘定了洞穴,用草须去探家,草须探进去,声音止住了,这时心中抨抨地跳着,凝神屏息,全心贯注。一会儿促织耐不住痒便霍地跳了出来,呵,机伶、矫健、姿态秀逸,果然是一只好货。赶紧伸手去捕,它却不慌不忙的,先叫一声,纵身只一跃便不知去向,留下我茫然若失地坐在地上。有时鲁莽地一扑,捉是捉到了,但不是断了腿就是落了翅磅。幸而捉到一只,毫无损伤,那种喜悦的心情真是无法形容。小心翼翼地放在瓷罐子里,下面放上泥土,上面罩以铁纱,饲以桃仁、瓜子,晚上睡觉也放在枕头旁边,夜深醒来,听见清脆的虫鸣,心中有说不出的快慰。
捉到促织以后便约邻居的孩子们来斗,将两个促织放在一个雄子里,几个人头都聚在旁边观战。两只促织围着雄子转了几圈,这时看它们若斗兴不浓,便用草须去撩拨几下,直到撩得它性起,双须竖立,翅膀鼓起,吱吱地叫了两声,好像是叫阵。对方也不示弱,于是两只促织峙立在中央,身子慢慢地移动,窥个破绽便跳上去厮杀。双方拼命的咬打,不时吱吱地叫两声,杀了一个回合,彼此停下来稍徽喘息,再凑上手去王这时观战的人都屏着呼吸,双方的主人更是紧张,握紧了拳头,睁大了眼睛,战到紧要的关头,便呼着自己促织的绰号:“‘金头虎’干呵!加油呵!”一只促织的翅膀被校掉了,“呵!”大家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声,但双方仍然恶战不息,直到头须与大腿都掉下来的时候才开始败退。胜利者追逐几圈之后,便昂首挺胸的高唱凯歌。它的主人也振仲高呼,仿佛是征服了世界的不可一世的英雄一样,充满了荣誉感和优越感。失败的主人则垂头丧气,低声地咒骂,看看自己丢盔掉甲的将军几乎流出泪来,气愤地说:“有种的明天再来,此仇不报非君子!“再来就再来,谁还怕你不成,败军之将…”于是一言不和翻起拳头来,打得鼻青眼肿,天昏地暗,直到双方的家人出来喝止,才肯收兵,现在想起来真是怪有意思的。
长大了以后,不再有心情捉促织玩了,只有在闲散的时候,漫步在院中,才听到它们的歌声。在异乡做客,我怕听这凄楚的虫声,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偶然触起心灵的共鸣,想起了儿时的情景,想起了破碎的家园,伤感的成份要比快乐的成份多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