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总喜欢去外婆家,不光是因为外婆慈祥的面容,可口的饭菜,还因为后院那口冬暖夏凉的老井。
住在外婆家的那段时间,大多是寒假和暑假。
那时候的寒假是我最期盼的日子。一到寒假,我就迫不及待地来到外婆家。外婆便打来后院井里的水,给我洗脸。那水暖暖的,好像外婆的眼神,那么慈祥。洗完脸,外婆从井里拎上来一袋牛奶:“知道你要来,给你暖着呢!”我接过那袋沉甸甸的牛奶,好像捧着外婆对我的爱。喝了那牛奶,全身都暖和了,心里,嘴里都甜甜的,好像外婆的笑容,甜甜的。我趴在井边,感受着井中冒出的热气,好像外婆的手,暖暖的,滑滑的。
暑假,我便拎着一袋水果蹦蹦跳跳地来到外婆家。外婆做的第一件事还是打来井水,为我洗脸。那水凉凉的,把我一路上出的那一颗颗硕大的汗珠都洗净了,全身好像触电一般,抖了一下。虽然头上还顶着火炉似的太阳,可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暑气。那甘甜、清澈的井水,如同外婆那颗没有一丝杂质的纯洁年轻的心。洗完脸,外婆又把吊在井里的大西瓜取出来切开,让我吃。我吃了一口,甜丝丝,凉爽无比,好像外婆看到我满分试卷时的神情,让我心里泛起丝丝甜意。吃了西瓜,一股清凉从我的嘴里流淌到了心里,好像外婆看见我为她泡的茶时,脸上写满的幸福与满足。我还是坐在井边,感受包围着我的清凉舒适,好像外婆照顾我时,空气中洋溢着的令人不自觉慵懒下来的舒适感。
现在,我还是时常去外婆家看看,我依旧坐在井边,不管那水是暖的还是凉的,那坐在井边等待外甥女来的人,早已不在。
又是夏天了。我不觉又想起了那口井,那口孤零零站在窗外的井。除了太婆外,恐怕也不会有人想到去用它了。而现在,太婆也去了。望着太婆的遗像,我突然想去看看这口井。
井台边的地是干的,我用那废置已久的小桶从井里打上一桶水来。凝望着这水:水中的倒影慢慢变幻成太婆慈祥的面容。啊,这老人与井!
从我记事时起,就知道太婆爱用井水。我家窗外的那口井和太婆结下了不解之缘。平时,太婆总是用那皮球做成的小桶从井里打上水,在井边默默地洗衣洗菜,又总是默默地将井边的地打扫干净。到了夏夜,太婆更是早早地把盆中灌满井水,将买来的菜瓜洗净,泡在井水中。在我们看电视或者乘凉时,便有一块块冰凉爽口的菜瓜在手中了。太婆吃生瓜果前都爱先将它们在井水里泡一泡,外婆怕她吃坏了胃,曾劝她把瓜果用温开水冲洗后再吃。太婆听了很不高兴,说:“井水咋不好了?井水泡过味道好咆!侬小辰光就是吃井水长大的!”
太婆是个文盲,但她有一套“古法”医术。有一年,我生了大嘴巴病,整天躲在家中不能出来。太婆提议用井泥医治,并且把握十足地操着浓重的宁波口音说:.‘倷莫看不起老法,这井泥阴笃笃的,敷在面孔上,保侬好得快!”于是太婆天天早晚两次替我从井里挖来井泥敷上。那黑乎乎的泥巴弄得我很不舒服,我想把它擦掉,但太婆坚决不许。有一天我趴在窗前看太婆挖井泥—拘楼着背,吃力地将一根顶端带着勺子的长长的竹竿伸到井里,来回地摇晃着,头上沾着汗水的白发也在随之晃动——我突然感到一阵心酸——太婆老了!她提水的手再也不是挺直有力的了!将一桶水提出并口时往往要拨掉小半桶。从那大后,我再也没有拒绝敷井泥。太婆高兴地夸我很听话,井泥也敷得很仔细。摸着腮边的井泥,我觉得心好像在流泪。病终于治好了——是井泥的功劳——太婆也益发喜欢井了。
家里装上了小水表.商议着要填掉这口并。一向少说话的太婆却说什么也不让填。大家很能理解太婆,因为井是她的命,于是就顺从了太婆。只是以后都习惯用自来水,很少再用太婆打来的井水了。太婆是越发老了,老得几乎打不动井水了。但她仍让人给她打来井水,用井水替大家洗洗菜,冲冲地面……
现在,井也老了,井水离井口越来越远,很少有人再用这口井了。甚至夏天,也因为有了冰箱而放弃了它那与冰箱相比微乎其微的一丝冰凉。又有人在商议着填井了。井是不知道的。因为它仍然忠诚地站在那儿,日复一日地等候,等候着向它走近的带着水桶的脚步声,直到最后一滴井水的干涸……
水中的倒影慢慢地、慢慢地化开了,融进了这清凉的井水中。我想,太婆是在这水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