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人决定好好地聚一聚,而现在在门口站着的正是最后才到的客人们。他们是一对拿着iPhone的夫妇,以及一个小孩。
那小孩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塞着耳机,戴着眼镜,长得不高,身穿一身红马甲,躲在他妈妈的身后,只露出了半个身子,手里紧紧地攥着他妈妈的衣角,但是他的眼神轻盈地跳跃着,好奇地打量着我家的装修,在打量的过程中,当他的眼神时不时地和我的眼神重合时,他总是惊慌失措地移开他的眼神,这让我联想到了一只身穿红马甲的小野鹿,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大人们没有注意到我的笑,他们一边寒暄着,一边走进屋子里。他挪着步子,抬头看了他的妈妈一眼,又低下来头来,薄薄的两片嘴唇之间传来模糊的嘟囔声:“这家房子真小,还比不上我家的厕所!家里的装修真没品味,看那墙上贴的什么什么温馨满屋,我都要吐了!还有这位叔叔也真变态,一直盯着我笑干嘛……我就说不想来嘛,跟这群变态之间有什么好玩的,我要回家玩电脑!”
“这哪儿算是什么小野鹿,是一头穿红马甲的小野猪吧!不仅到处拱人,嘴还挺臭!就知道玩电脑,一点礼貌都没有!还有我家的事……”我突然有一种恼羞成怒的感觉,但是碍于对方只是小孩子,我也没有发作,只是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皮,在心中大声地骂了回去。但是不得不说,不知道是大人们的听力太好还是他的音量控制刚刚好,我看见大人们全都眼皮一跳,而他的父母——我应该称呼为我的二哥二嫂的年轻人——脸色立马如同我家刚买的厕纸一样苍白。我妈反应快,笑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二嫂也马上做出反应,连忙赔笑道:“这孩子,就知道玩电脑,在家里都这样!我回去说他!”“在家都这幅德行,你回家说了又有什么用?”大家虽然都在心里这样想到,但是气氛总算从尴尬变成了融洽,二哥他们投以我妈感激的眼神,我妈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向了我。大家刚一坐上沙发,我妈就一边看着他,一边把我拉到一旁,说道:“你是文文的叔叔……”我立刻表明:“我是文文的叔叔我知道,我尽量去做到和他的友好相处,妈你省点心吧,但是……”“好无聊!我要回家玩电脑!”客厅里突然传来“小野猪”声嘶力竭的“嚎叫”,我无奈地摇摇头,转过头去正好看见二嫂不耐烦地说道:“快把那个给他,让他安静一会!”二哥赶紧熟练地从包里掏出一个iPad给文文。
然后,世界安静了。客厅里的人各自忙碌着,有的人就着iPad讨论着新上市的苹果手机,有的人讨论着在网上看到的电影,有的人讨论着炒股的事情。没有人理会在角落里坐着的文文,他一个人玩着游戏。
我没有可怜文文,我心想的却是:“太好了,这下我不用花过多的时间去陪他了。”那一刻,我还在心里由衷地赞美一个人,“乔爷,虽然你们那里不兴烧纸钱,但是到了您的忌日,我一定斋戒一天缅怀您。”值得一提的是,在乔布斯的离世新闻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我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一个天才-----他推出了麦金塔计算机、iMac、iPod、iPhone等风靡全球亿万人的电子产品,在新世纪,是他将科技带到身边,但我实在无法理解iPad它对人的吸引力真的有这么大?我看向我的侄子文文,文文的脸离屏幕只有3.67cm,他的脸泛着屏幕惨淡的荧光,他像是一个吸毒的人一样,为了游戏时而开怀大笑,时而紧张激动,时而沮丧失望,时而暴躁乱发脾气;屏幕似乎就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大嘴,将文文整个活吞了下去,又像是一颗罂粟花,将根牢牢地扎进文文的手中,吸收着文文的精力,损耗着文文的健康,开出了缤纷多彩的名为“游戏”的花朵,然后又继续吸引戴着眼镜的文文为它痴狂,“文文,你已经玩了一个半小时了。快去休息!”但文文对周围的事一概不理,“他怎么了?”在那一刻我是真的有些害怕,眼前的小孩就像是被苦难折磨的鬼魂一般,一边玩着,一边嘴里发出“呼、哈”的富有节奏的声音。我焦虑地抬头去找他的父母想劝劝他,不经意间我看见我二哥——二哥专注地吃着瓜子,竟然一点都不在意自己孩子的情况。“这还算为人父母么!”我强忍着心中的无名火,问了一句:“二哥,文文玩游戏时玩得太专注了,平时你们都不管的么?”二哥吐了一口瓜子壳,苦笑地说到:“就让他玩吧。我们小时候没什么游戏玩,但是我们好歹还有家里的兄弟姐妹陪我们度过童年,到了文文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了,家里哪儿有人陪他玩儿。现在科技这么发达,电脑、网络这些我们原来想都没有想过的东西都进入了普通人的家里,融入了我们的生活。电脑里面的游戏这么多,平时我让文文玩游戏也就是希望他能有个有趣的童年了,弟,哥开玩笑地说一句,我们虽不是亲兄弟,但文文是你的侄子,你就陪他多玩一会吧……”
哥的话没有说完,但是我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就因为没有可娱乐的事情做,所以能够放纵文文沉迷于虚拟的世界,能让他成为科技的奴隶么!一块iPad,就能够成为他的童年么?”我又抬头望了文文,我可怜的侄儿。他一个人坐在一个角落,抱着iPad,自己为自己喝彩,自己为自己找乐,这就该是他的童年么?一个用科技的冰冷、科技的毒害堆砌成的一个人最美好的童年么?……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环顾了四下,客厅里大人们看电视、打麻将,年轻一点的人忙着刷微博,他们都互不干扰,也互不影响,拥挤的客厅里,只有电视的声音,只有麻将碰撞的声音,只有短消息的声音。这样的安静突然让我有些窒息,眼前的人都变得陌生起来,他们过一会突然低语呢喃一些话,我感觉他们就如同行尸走肉,犹如恶魔一般,客厅似乎开始旋转,我就彷佛身处噩梦中一般,就在此时突然在我的耳畔,又响起了文文发出的那富有节奏的“呼、哈”的声音,那声音对于我来说显得那样的亲切,明亮的灯光没有照亮所有的地方,对于他们,他们的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文文。我又盯着文文,看着他手中的科技产品,我不禁叹了口气,科技似乎在丰富我们的生活的同时,也在销蚀着我们的情感,如果科技从未像现在这样发达,如果没有微博,如果没有电视,如果我们的生活还是跟原来一样的质朴,我们大家是不是还坐在一起,一起聊天,一起欢笑?至少,我们是不是会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文文的身上?但是我也知道科技也确实在促进着人类社会的进步,我们的生活条件比原来好上了许多……科技无疑已经来到我们身边,我们的生活已经离不开科技。曾经的我们渴望科技的到来,于是我们创造了科技,而现在,科技正在改变着我们,科技已经人化,而人,也越来越变得科技化。科技并没有对错,科技只是人们探索世界的方式,关键在于人们对待身边的科技是怎样的态度,是的,科技在我身边,我在科技身边,科技可以改变我的生活方式,可以改变我的娱乐方式,但是不能改变的是我们对于亲人、朋友的爱,不能改变的是人生的价值、自我的意志。无论何时,重要的是,在科技遍布身边,当诱惑无处不在,当交流越来越来频繁的现在,人是怎样对待人的……
我站起身,大步走向了文文。
“文文,在玩什么?叔叔可以跟你一起玩么?”
二舅乔迁之喜,约兄妹回家一聚,以贺新居。妈妈接电话后,爽快答应。用妈妈的话说:在农村盖屋说媳妇这是天大的两件事,何况舅舅盖的是楼房呢?况且姥姥还跟着二舅家过日子。
星期天,我和妈妈一块回家。呵,好气派的楼房!高大的门楼古色古香,一楼大客厅晶明瓦亮,整个装饰那样雍容华贵,那样典雅得体。我不仅由衷地赞叹农村变化之大,令我这个“城里人”也叹为观止了。
姥姥的房间在一楼东边,算是一个上房了,布置得同样整洁得体。听二舅母说搬家时,姥姥怎么也不愿往新楼里搬,她说自己在那里清静。可我知道,姥姥是舍不得那个家。青年人都喜欢新奇,老年人却善于怀旧。毕竟姥姥的大半人生都是在那里渡过的。听妈妈说,姥姥18岁进姥爷家,与姥爷一砖一石盖起了4间房子,在当时是很轰动的事。随着岁月的流逝,房子破旧了,一些墙皮也剥落了,但它却给人一种特有的朴素,一种特有的温情,正如这房子的主人。姥姥每每讲起在这房子里,她自己(那时姥爷在外地工作)一手拉扯大6个孩子,且个个都有出息,就眉飞色舞。看得出来,她是如何钟爱她的孩子,如何钟爱这个家!现在姥爷离她而去了,她在这里走着自己的孤独之旅,但她相信只要不出这个房子,姥爷就永远陪伴着她,她又怎么舍得搬出去呢?
晚宴非常丰盛,大家许久没聚得这么齐了,说说笑笑,吃吃喝喝,气氛十分热烈。姥姥心满意足地看着她的儿孙们。忽然,二舅母说:“今天咱全家人都在这里,有一件事我要说,我想把老家卖了,省得两头看门不便。”笑凝固在每个人的脸上,所有的目光聚向了姥姥。姥姥的脸上掠过一丝苍凉,细密的纹路里满是岁月的沧桑,却掩不住那份高贵和坚毅。我忽然想到了那尊雕塑《母亲》。对!那就是姥姥的形象。骤然间我明白了,就是这个小巧的女人,带着一群孩子走过漫漫长路的!
一个声音打破了瞬间的沉默,那是大舅母在说:“这些年爸爸帮你们挣了那么多钱,没有我们的一份,这几间房子你们还要卖,既然这样,我们就不回这个家了,老人你们也一起养着。”二舅母提高了声调:“老人还不算我们养着吗?这么大个家业的花费,人情世事,客来人往不都是我们出钱、我们出人吗?爸爸长了三个月的病,你们回来了几次?平常爸爸明里暗里给你们钱,我们是瞎子吗?况且这4间屋是我们结婚时要下的,我就说了算。”“就你会要,我结婚没要吗,我要下了……”
“有什么事饭后再说吧!”声音不高,宽容中带着威严,但我分明看见有晶莹的东西在姥姥的眼中闪动……
深夜,我被一阵咳嗽声惊醒,原来姥姥并没有睡觉。只听她对大舅说:“志华,当初你接了班吃上国家粮,让多少人眼馋,当时来给你说媳妇的就排成队。你弟弟还和我们枢气,说偏向你。那时咱就讲好了,家里的一切都归他。现在他是富了,这是他赶上了好政策,要在过去,他这单筋独料的样子,吃上吃不上饭还很难说,要真那样,你还看着他挨饿不成?我知道你现在也不缺那几个钱,何必闹得四分五裂呢?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多少年来,这样的例子还少吗?有些事,撕破了脸皮就不好收拾了。唉!家不和外人也欺呀!”一声重重的叹息……
归路沉沉。妈妈满腹心事,我相信每一个人都是心事重重地上路的。接下来的日子,我常常想到那所老房子,想到姥姥的一生。如今那房子已成了姥姥生命的一部分,如果真的卖了,姥姥会怎样的伤心欲绝?
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一大早,电话铃清脆而响亮地叫起来,妈妈接完电话,脸上一如明媚的晴空。电话是大舅打来的,他说石门坊的枫叶红了,今年的枫叶格外美丽,明天是老人节,他邀请二舅一家带着姥姥去石门坊看红叶,也约了姨们,问妈妈去不去。妈妈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因为前天二舅也打电话来说老屋暂时不卖,等姥姥作古后再说,看来一切都雨过天晴了,妈妈也就不再去凑热闹。
刚好十天,大舅寄来了一叠照片。其中一张七寸彩照,最惹人注目:画面中,一群儿孙甜甜地笑着簇拥着慈祥的姥姥,背景是一片火红的枫叶。那枫叶红得那么耀眼,那么透明,那么艳丽。透过片片红叶,我仿佛看到了一种更美更艳的东西,那就是中华民族千百年来的光荣传统——尊老爱老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