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小宴上,老朋友重逢叙旧,谈起香港武侠小说谁开风气之先的问题,梁羽生笑指罗孚说:“是他始作俑的”。经梁羽生这样一提,我不禁想起二十五年前澳门的一次比武。当时《新晚报》首先发表了武侠小说,而想到这一招的却是罗孚,他要梁羽生试写一个武侠小说连载,借以配合澳门比武,也为报章打开销路。梁羽生一试之后,竟一发不可收拾,接着另一老友金庸上阵,以《书剑恩仇录》继后,从此香港就吹遍了武侠风。这风二十多年来未衰竭,如今电视节目几已成为武侠小说雄踞的阵地。“始作俑者,罗孚也”,考据当年武侠小说的史实,这一判断是不误的。当然,中国武侠小说的历史早有传说,明清的小说就有侠义小说及公案小说。
产生这一小说流派的原因,鲁迅说:“时势屡更,人情日无于昔,久亦稍厌,渐生别流,虽故发源于前数书(按:指《三国》,《水浒》、《西游》等),而精神或至正反,大旨在榆扬勇侠,赞美粗豪,然又必不背于忠义。”于是就有了《儿女英雄传》及《三侠五义》间世。此后侠义,公案小说盛极一时,《七剑十三侠,《七侠五义》、《彭公案》1}施公案》等都风行起来了。- 考侠义、公案小说的写作,多以“善人必获福报,恶人总有祸临,邪者定遭凶殃,正者终逢吉庇,报应分明,昭彰不爽,使读者有拍案称快之乐,无废书长叹之时……。”鲁迅引《三侠五义》及《永庆升平》的序文这一段话概括了这类小说的思想。后来演变的武侠小说,也仍沿着这一条思想主线,虽然写作技巧比过去有了进步,而表现的公式大抵如斯。
明清流传下来的武侠小说流派,到了辛亥革命前后有了新的发展,情节、故事、人物比过去的作品更为曲折紧张,高人奇事引、人人胜,或结合史事及民间传说以写拳棒技击,或专写武术而寄以超人的神技,或专叙剑仙斗法,LEI幻想变为文字游戏……互相因袭摹拟,形成武侠说部之风。一“ 在大量作品中,作品的思想却有了一些不同的变化,用鲁迅先生评述的话来说是:“遗民未忘旧君”,反映义和团、红灯照的历史背景小说也有了,草泽英雄有反清复明之志,于是活动于山野之间,人物多淆绿林的粗豪作风”描写多有家国兴衰之恨,具有民族意识。由于义和团、红灯照的活动已是有了洋枪的时代,于是小说的打斗场面,既有拳棒刀枪,也有洋枪祥炮,中间还掺杂有封建迷信的神怪故事.,就使得作品有点不伦不类了。
从武侠小说传统考察,与宋代话本二脉相传有关,可说是一种平民文学流传数百年而荐起。清代、辛亥革命前后作者渐渐多起来参因此武侠小说风行、翻看上海清末民初的报纸,有“小说林”一类的副刊,就发表了许多武侠小说,有如今天港澳报纸专栏连载武侠小说一样。当年的武侠小说,在北方,有赵焕亭写的《奇侠精忠传》,在南方,有不肖生写的《江湖奇侠传》成为代表作。赵焕亭对《奇侠精忠传》的写作曾有所表白,他说: “取有清乾、嘉间苗乱、教匪乱、回乱各事迹,以两杨侯、刘方伯等为主干,而附以当时草泽之奇人剑客。事非无稽,言皆有物,更出以纤徐卓苹之笔,使书中人须眉跃跃,而于劝惩之旨,尤三致意焉”。小说以劝惩之旨为纲,另外“奇节伟行,‘乐闻轶事··,…”等为纬,构成了《奇侠精忠传》,连续篇共写成了十四本书。继赵焕亭之后,类似的作品更多了。白羽写的《十二金钱镖》负有盛名。南方的不肖生写的《江湖奇侠传》更打开了另一局面,‘除了小说畅销之外,还由明星影片公司摘取书中一节制成《火烧红莲寺》的电影,我在几十年前也曾看过。
这部影片轰动一时,连续影了十八集,创武侠电影的纪录。上海世界书局出版这部小说,也赚了大钱‘不肖生擅长幻想、构思,对十八般武艺的描写可说空灵多变,例如“向乐山一条辫打山东老”,就是把发辫变成神奇的武器,与香港丽的电台广播的武侠片,描写绳子,竹节练成武器是一样的,很显然,后者的编剧从不肖生学到了窍门。‘ 早年流行的武侠小说,还有《荒江女侠》、《碧血丹心大侠传》,《蜀山剑侠传》等等.《碧血丹心大侠传》取材争《明史》,写忠臣于谦的事迹,技巧较高,其中也把侠士扶危济困,除暴安良一类人物的精神面貌描铆碍很生动,也寄托了“挽颓唐之文艺,救民族之危亡”的用意。至于《荒江女侠》、《蜀山剑侠传》就已入神怪荒诞一流了。清末由于有了党会活动{于是以党会为题材的武侠小说应运而生,姚民哀的《四海群龙记》、《江湖豪侠传》、《山东响马传》都是代表作。
他有反清意识:“故余少长·…并加盟于陶焕章先生之光复会,陈其美先生之中华革命党为会员”。因此他的作品,寄寓了对清“丧权辱国”的愤慨,可说比起前人的武侠小说来是跨进一步了。香港近二三十年来的武侠风,包括我的老朋友等的武侠小说在内,他们都是行上面所提到的一些流派通过研究而写出来的,有轨迹可寻,不过描绘的技术比过去的作品高明些,因为可以融中西小说技法于一炉,融古代现代的社会生活风习于一个故事,借以显示新派武侠之另有途径,另有风格。如果仔细研读起来,又怎能跳出幕仿因袭,故标新异的圈子呢?到了以声光电等入武侠作品之中,则不禁令人叹为观止了。我对武侠小说、武侠片并无兴趣·,但对这种文学流派却也关心,至于它能否入于文学史之林,则未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