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个公寓,也是一种受罪。不要说居住的环境又狭窄又闷塞,恨不得没有一把泥土。因此,家人盛来一箱泥土,把它放在阳台,又种花又养草,似乎全家只有一块新鲜的生命在这儿,生命才从一把泥土中托根长大呢。 每天一早给它浇水,或给它晒太阳,至少隔几天,又调动它们的位置,或按季节换种了花木,正如赋闲的老头每天打着太极拳。 阳台与客厅之间,那么奎塞,而各样空瓶罗列,又各色盘子狼藉,偶尔碰着斜风细雨,瓶盘上,却会留住了雨珠,而且玲珑得满好看,更使我错觉身在泥土上。 我一向没有任何收集癖。收集癖,原属高尚的雅趣,而自从其集癖变成一种积蓄的方法之后,大家都在争相搜集,随着时代,其所谓“雅趣”也沦为俗事。
收集癖,还算一种消遣,但这种消遣,顶多可以消磨光阴,或者刺激官能,却消不了自己心灵的遣。而且消遣之策广泛得很,天下没有一事不是,自画竹、养兰之类,甚至挖鼻子、抓香港脚之类均是。提高人品的也是,甚至搞错了人品也是。 但说起来,收集癖又不是消遣之最好方法,例如集邮、集磁、集石、集烟斗等,集起来自然而然地使人涌起了贪欲,或只能添个累赘。何况,为人者总有一天会如烟消、云卷、风驰、电掣一样消失!尤其处在动荡的世局,说不定它们有一天成为烦人的担子。 有一天,我起得早,正好盘桓在客厅与阳台之间,偶尔发现一座大钟坐在衣柜上而停步,这个坐钟,是自台北带来的。顺问内人它的停因,说是老朽。我给它修理之后便恢复正常,性能优良,颜面虽丑,而声音无改,仍在叮叮档哨响着,仍在保持台北时代计分计秒的勤奋。
当我转扭它的发条的时候,的的叨叨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剪指甲时一样那么舒服,而且转扭发条当时的颤动,透过指头,经臂腕深人大脑,咭哩—返响,这一过程,不能不说是清晨的快感。 开始,我喜欢它断断续续,而且相当硬塞的磨擦声音,和相当于触电时的那种快感,我每天一起床便到客厅,边擦眼睛,边扭坐钟的发条,不知不觉中已成了习惯。 赢得了新的习‘质之后,真想叫它新习惯兴隆发展。我从那天起,搜觅了全家的老表,连挂钟、手表,共有六、七个。乖乖!想不到这么多。 难怪它们一概是落后陈旧的,没有一个是时髦的,我没有怪创门的老丑难看,而却以它们的历史性为荣,幸好它们没有一个是自动的。我将它们一伙儿,都送进表行,一一修缮,至少它们的字样和发条,恢复原状,带回来,散放各处。 衣柜、饭桌、书桌、门口等,各样的老表,都守候自己的 岗位,都能尽职,一天到晚的的叨叨……
自从聚集了老表之后,我又控制不住我对响亮的新表的向往,一有外快,便想买表,但限手动的、耐用的。这样一来,我的清晨,相当忙碌,一起便跑了七、八个地方,等于我偏向新、旧钟表“晨昏定省”。 可是它们都有它们的体质,譬如:有的一天快几分或一、二小时,有的一天慢几分;有的鸣钟响亮,有的铮然,有的木然,有的依稀,似乎有的壮严、畅快,有的含羞、寡默。 慢的,给你提前几公分,快的,给你拨下几公分,然后轮流抱着每一样表,扭着发条,扭得一两分钟,扭完七、八个表,总要十来分钟,这个时候拇指也已经酸起来了。 它们的螺丝,冰凉的,而被我转扭了良久,便会热起来,它们的脚步,非常“办公”的,而不给它们喂饭的时候,就要停止。
它们这么认真,命它们行军,就行军到底,保留一个命,它们从来不捣蛋。偶有机会出远地差,我就替它们的早点忧愁,临出差时,虽然向妻子恳嘱了几次,而没有用。我知道我这个家长的照顾,总比其他家眷的,更会体贴温暖的。 我已经把它们看成我的眷属,非我养不起它们,非我管不了它们,非我听不见它们的呢喃私语。 我在公寓,故意铲来了一箱泥土,在它上面种花养草,每天一早给它浇水晒太阳。现在再加上新来的七、八口眷属,我这个家长,够有威风的。 我爱惜它们,不想叫它们大吹大扰,所以除了走它们自己的路以外,我从来没有利用在其他目的上。只是欣赏它们的步声,只是尝尝扭螺丝的快感。 当我听它们的步声,才会查我到底走到哪儿,当我张望它们的字样,才会看看岁月逝往哪儿。 我黯然忘记了集的是表,而它们才是属于我的家属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