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台湾女作家在大陆旅行,遇到的宾馆服务员、车站售票员、列车乘务员,或者不拿正眼瞧她,或者对她恶语相加,或者占了她的座位还命令她“站着等”。女作家在不得不“站着等”时大发感慨:乘务员为何要这般对待旅客?是他觉得自己有某种权威?这种权威代表他的人格价值?
很是感慨这位台湾作家的“感慨”:将我们司空见惯的“服务质量”问题上升到“人格”的高度;将“权威”与“人格价值”联在一起。滥用“权威”而让别人“站着等”,既是无视他人的人格尊严,也是对自己人格价值的贬损。而或被迫或自愿“站着等”的人,亦在窘迫与尴尬中,体验着人格价值的失落。
中国社会正处在转型之中,在得到很多的同时,也丢失了很多。时人大谈特谈的“人文精神”与“伦理道德”,对“个体”而言,其实就是人格价值的失落。我们走出“帝王与臣妾”的时代已经一个世纪了,但仍然有视“权利与金钱”为君主的“现代臣妾”,为了利禄与功名的追逐不仅心甘情愿地“站着等”,甚至可以“甸甸着等”。所谓道德重建,人文精神重建,落到实处,还是人格疗救与人格重铸。
“人格”一语源于拉丁文,原意为“面具”。心理学史上,早期的人格定义,指个体公开的自我,或者说是一个人在公众与社会中的形象。这个“面具”(形象)可能好看,也可能不好看。因此,“人格”一词可以用“高洁”或“庸陋“来修饰。人格心理学发展到本世纪初,在注重“外在形象”的同时,更注重“内在结构”。比如精神分析学说的人格理论,将心理结构中“本我”、“自我”与“超我”的冲突与和谐,视为个体人格的全部内容。
古汉语中虽说没有“人格”这个词,但我们的古人做“人”,向来讲究“格”,所谓“言有物而行有格也,是以生则不可夺志,死则不可夺名”。这个“格”,其外在形象是气质、风度、人品。“格高五岳”者,他的人格形象是很好看的。而人格形象的内在结构,却依然有着各个层面的冲突,比如出与处、雅与俗、狂与慎、静与躁,等等。个体人格的生成与演变,便在心理结构各个层面的冲突中,在“外貌”与“内心”的冲突中展开。
人格的生成过程,也是人格的自我塑造过程。人格主体,依据特定时空中的“格”(做人的法式或标准),来消弥、化解内在的心理焦虑与人格冲突,从而以一种和谐统一的、自尊独立的人格形象定位于公众之前。
中国古人所谓之“格”首先关涉伦理道德的价值确认,同时也隐含超功利的美学品质。我们试将这种既有心理学内涵,亦有伦理学与审美学意蕴的为人之“格”,称之为“文化人格”。
文化人格的正面价值,首先在于它的尊严与独立。外在的“人格形象”已是其异如面,内在的“人格结构”更是错综复杂。生存于不同社会等级之中的中国古人,有着各自不同的位置与环境,各自不同的心态与性情,凝聚为文化人格,则表现为不同的外在形象与内在结构。慷慨赴死的“忠烈”与逍遥方外的“隐逸”,率性而行的“狂捐”与以色事人的“臣妾”,慕义重气的“游侠”与指鹿为马的“宦竖”……其人格的内质与外貌都是大不相同的。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物有群(类)之分,人格亦有类型之别。我们尝试对中国传统文化人格进行系统清理与重新审视,从中归类出八种类型(忠烈、狂捐、隐逸、游侠、臣妾、徘优、贰臣、宦竖),一类一册,撰成八本一套“人格丛书”。对每一种人格类型的研究,采取“史、论、评”相结合的方式,以对历史人物之人格外貌与内质的描述为经,以对某种人格类型的社会一政治、文化一心理、文学一美学的理论方法为纬,同时贯之以具有现代意识的评说,以期为当下人格重铸提供历史借鉴与思想启迪。
我们从事这种“为人生的学问”,心里头盛着一个跨度不算小的“期冀”:其上限,是要为社会转型期新的人格范型的建构提供史鉴与思路;其下限,则是要为他人也为自已免除人生之中不得不“站着等”的人格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