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有家“知青餐馆”,一位己成为大款的“老插”请我去“怀旧”。餐馆的设计与装修,着意再现当年的“典型环境”:墙壁上贴满火红的“忠”字,音响一遍遍地播放“语录歌”,还有锈迹斑斑的桅灯和已经发黄的“战斗天地”的照片……
然而,在这家“知青餐馆”里,真正引得我怀旧的,并不是这些制造出来的气氛,而是服务小姐递上来的一个无把儿茶杯。
这种没有把儿的小茶杯,我们那儿的农民叫它“盅子”,它比碗要小,价钱也比碗便宜。有一次,村里开社员大会,大队书记在台上讲“对伟大领袖,我们就是要突出一个‘忠’字!献出一个‘忠’字!”坐在我旁边的一位老大妈小声嘀咕:“献出一个盅子算什么,献出一个碗我也舍得。”
“忠不忠,看行动。”知青下乡,是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因此是关涉“忠”的具体行动。只是到了后来,眼见得有门路的战友,通过各种途径返城了,大家才明白一个很简单的道理:眼前最紧要的,并不是向“伟大领袖”献忠心,而是向包括“大队书记”在内的大大小小的乡村干部献忠心,只有这样,才能加快自己返城的步伐。
说来有趣,在下乡知青出于功利目的所献出的“忠”之中,就包括了用来喝水的“盅子”。当然,知青送给干部们的“盅子”,不是农民家里的那种粗磁茶杯,而是很精致的玻璃杯,配有一个镀铬的杯盖,外面罩一个杯套,用各种颜色的塑料线编织而成,既好看,又不烫手。杯盖镀铬的亮度,以及杯套的图案、色泽与质地,常常就决定了这个无把儿茶杯的档次;而不同档次的无把儿茶杯,则分别献给不同级别(或者说起不同作用)的干部。(每每忆及此类旧事,便觉得那种将“行贿受贿”归罪于“开放搞活”的论调.是缺乏“历史眼光”的)
本埠某刊物,请当年的知青座谈一部知青题材的长篇小说。会上,大家为“青春无悔”还是“青春有悔”争得面红耳赤。一位主张“有悔”的老知青(现在是某大学的哲学教授),说一个没有忏悔意识的民族,是一个没有自我意识、没有时间性的民族;过去失误的根源支配着这个民族的未来,永远是一些同样的失误。
向伟大领袖献一份忠心,与向大队书记献一只盅子—这两件事情似乎有高低之分、雅俗之别,但在“自我意识之失落”这一点上,二者是相通的。将个体的人生与人格交付他者,无论是“以革命的名义”,或是出于“正当的需求”,都昭示着人格价值的丢失。
在“知青餐馆”品味无把儿杯里的绿茶,听我们的“大款”谈他下海的经历,谈他做成一个项目须打通多少关节。我真想插一句:用来“打通关节”的礼品中,是否有无把儿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