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太阳渐渐下沉,将云染成了血红色,但在她眼中,山、水、村、人,却被染成了灰色。
她望着远处的太阳,火热的,但她的心却冷冷的。她不明白为什么人们都用怪怪的眼神瞪她,用针一般的话语刺她,一次次冲她喊:“哑巴、哑巴……”
每到此,她就想哭,但又用力忍住泪。她一次次地望着天,用心去问它:“为什么,为什么对我如此不公平?”真的,她也渴望生活的恩赐:清亮的声音、好看的书包、人们的赞赏……但,这一切离她都那么远,那么远……
那是九月的一天,她带着她那咪亮的声音来到这个世界,从那时起,她似乎就感到了这个地方的贫穷、衰败和愚昧。爹走进屋,抱起她,她的小手却握着拳头,示威着。“哼!”她爹鼻子一收,“丫头片子!”便出了屋,随后是骂声。她一句也听不懂,但她渐渐明白了骂声的含义:爹讨厌她,因为她是女孩。
此刻,娘睁开了双眼,脸上有些亮晶晶的东西,分不清是汗还是泪,她转头看看这个女孩,叹息了一声,又抬头看看那破败的屋顶,紧接着是一阵撕心扯肺的哭声,但,哭有什么用?
无奈。
以后的日子,爹对这个女孩很冷漠,不闻不问。娘只有默默地背着她洗衣、做饭。爹总说,“这丫头迟早要害我……”。给她取名时,爹磕了磕烟斗,然后边吸边说:“哼,名字?随便啥都行,算了,叫草儿吧,谁让她天生命残哩!唉,咋是个丫头片子嘛……”
记得那是草儿五岁的时候,她患了一种病,说不清是啥病,连着几天也不见好。她娘看着烧得红红的草儿,心如刀绞:“她爹呀,给草儿抓副药吧,你瞧这孩子……”突然,烟斗被重重摔下,“抓药,抓药,这药不要钱呀,我说她迟早是个药篓子,败家子!”她爹吼着,像要将她娘吞了。“那你……”她娘想说什么却又收回。她爹瞪了几眼,背着手,走出了屋,嘴中喃喃说着什么。
过了大约两个时辰,她爹回来了,将药甩在桌上,“这药俺没给钱,赊的……”然后瞪了一眼草儿娘,“愣着干嘛,干活去,俺煎药去……养了个丫头,事儿还不少!”
当爹将一碗药拿来给草儿喝时,她娘鼻子一收:“她爹,这药是不是糊了,咋……”“糊啥糊?这花钱的东西,糊了也治病!”于是,她爹就让草儿喝了这药。
没想到,这药把草儿弄哑了。
“小哑巴,小哑巴……”草儿身后又是一群孩子,这时只有村长大伯为她赶走孩子。草儿向村长大伯凄然一笑,心中,有说不出的苦……
自从她哑后,爹不怪自己,反倒说是天意,是天让草儿哑的,面对着众人及老村长,竟说:“这丫头,一辈子别想走出这山沟沟,还是个哑巴。你说说,这要是个男娃子,俺还管管,黄毛丫头,俺可犯不着哩……”那种表情近乎于得意,每到此,老村长总是低头不语,他念过点书,知道,害草儿的是她爹,是愚昧……
那以后,草儿更苦了,弱小的肩膀却要背起近百斤的柴草,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一天天恨爹,一天天恨这里人的愚。
一天,她听小羊馆说,山下的人办了个“希望工程”,马上要来这儿了,她笑了。到处跑,用她单调的“依依呀呀”表达着感情。人们说她疯了,只有老村长说:“有希望了!”
她开始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山下的人。她知道,她有救了,她能上学了,甚至会治好哑……她把自己的希望,全寄托在“希望工程”上了。
那天,天隐隐发白,草儿站在草垛上,向远处张望,看到一个白色的长方块在移动,难道这就是大人们说的“车”么?她还看到车前挂着红布,上面有白色的方块字,一切令草儿心暖暖的。
她飞奔上去,"啥呀晰呀”地拦车去了,车停了下来,下来了几个穿着好看衣服的人。“小姑娘,你叫什么?为什么拦车呀?”其中一个很漂亮的阿姨问。“啥呀,唯呀……”草儿急出了汗,她指指自己,又指指草垛,再指了指远处的村子。“噢,我明白了,你叫草……儿,对吗?”那个阿姨说着,草儿使劲点头,她真喜欢那阿姨,声音甜甜的。“我们走吧,我们去的地方好像就是她家在的那个村子,走吧,小姑娘也上车吧。一,车上的司机说着。草儿被抱上了车,车座软软的,她笑了,很开心,但那些人却叹着气:“这孩子,命真苦。”“对了,认得车前是啥字不?"那个阿姨间她。草儿摇摇头。“唉……”又是叹息,“也许,她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车停在村口,围上来好些孩子,不,是全村的孩子和一些看热闹的大人。
车上的人下了车,草儿也下了车,草儿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老村长,没找着,她有些失望。
“请间,这是谁家的孩子。”那个阿姨指着草儿问。“俺家的,咋的?”草儿爹走出来,他冲着草儿就要打,还未挨着,有只大手挡住了他:“住手,我们是希望工程的,有话好好说,干嘛拿孩子出气!”那几个工作人员说道。草儿爹不再打了:“好,好,你这个丫头片子有靠山了,是不?好,他们对你这么好,你跟他们走叹,俺绝不挡着……嘿嘿,为难了吧?我说,哪有这么好的事,让孩子上学?笑话,乡亲们,回去吧,回去……哎哟!”一只手将草儿爹打翻了,抬头一看,是老村长。
老村长怒气冲天,谁不生气呀?他走在草儿爹面前:“我问你,草儿咋哑的?”“天意,天……意哑……”草儿爹颇颇的,毕竟,老村长在村里举足轻重。“天意?天意让她哑的?天意让她都9岁了个儿还像个6岁的?”他质问草儿爹,“是你害的,草儿今天这样,全都是你弄的!”说完,他老泪纵横。
他走到那几个工作人员前:“请问,哪位是赵同志?”那个很好看的阿姨走出来:“大爷,我是。”老村长指指草儿:“她……”“你别说了,我们知道了,我们已帮她联系好学校了,是一位大老板资助的,您放心吧……”那位阿姨走向人群:“乡亲们,明天,我们的施工队会来,修一所‘希望小学’,你们让孩子上学吧,特困生,组织会资助的!以后,别让孩子都……”那位阿姨硬咽了,草儿也在一旁咽咽地哭。
“好,好哇!”老村长高兴地说道,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纸包来,打开一看是伍拾元零三角八分,“孩子,这钱不多,以后你上学用……”又抬头看看那个赵同志:“赵同志,这哑……”“这哑是药物所致,应该能治好。”那位小赵同志说。“好……”老村长将钱放在草儿的小手上。草儿死活不要,这是老村长的棺材本儿呀。“拿着,拿着……孩子,就算是点心意,城里上学,到处要钱,对了,好好学,别对不起资助你的人,别忘了家乡。”老村长声音苍老而颤抖。
这样,“希望工程”带来了学校、老师、书,也带着草儿去城里念书了。
若干年后,草儿治好了病,她在城里读了师范,她要回家乡,她知道自己的每一分学费都是一颗爱心,而她也要让山里孩子上高质童的学。
毕业后,她回到家乡,见到了父亲,原来的“爹”无影无踪了,只有一堆歉疚,“草儿,爹对不起你,俺现在才知道知识的重要,俺上‘扫盲班’哩……”
“爹,老村长……”草儿忘不了这位老村长,不,是恩人。
“村西……”爹的指尖一颇。
草儿拿着那伍拾元零三角八分钱去看老村长,一切,令她呆住了,是老村长的墓,碑石上刻着:石沟村村长王宝贵之墓……
草儿旅顺地将那钱压在碑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紫色的风掠过芦花渡,月亮升起来了——血红色的。就在这血色黄昏中,芦五爷在病榻上喃喃自语道,等待死神的降临。
几十年了,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只晓得马家奶奶出嫁是他从邻村摇船接来的:年轻的俏姐又是他送走的。只晓得进城坐这老汉的船,末了往那枣树皮般粗糙的手中递几枚硬币或毛票,然后,看着他日渐苍老的身影默无声息地把船摇进百里苇塘。镇上这一带的人,见了他大多都要恭敬地喊一声:五爷爷。
今天,这个把一生交给了老河和船简的人,终于躺倒了。镇上很多人都挤在他的门前,泣不成声。
晃悠悠地,红月亮爬上了五爷的篱窗,他轻声唤了句:“凤子爸,来头前。”凤子爸应着坐在了床沿上。五爷的嘴一阵抖动,浑浊的泪在月色下变成了血色:“凤子爸,俺要走了,可……可五爷爷总觉着对不住你呵……”他硬咽了,老泪顺着脸上岁月犁出的沟壑簌簌滑落下来。是啊,谁也弃不了那年夏天那个雨夜,风子发高烧,嘴里说着胡话,芦五爷冒险在这条老河暴涨的潮中出了船。可水太急了,尽管芦五爷拼着命地划,凤子还是在去医院的半中腰死在了五爷的船上。打那儿,埋凤子的A地常在深夜飘出凄婉排侧的呜咽声。
五爷老多了。
一阵夜风带着血色拂过,芦五爷又睁开了深陷的眼睛,伸出手指了指我。我连忙走到他床头,握住了那双粗糙的大手。他喘了口气颤颤地说:“那城里的架子车好大啊,五爷爷的小船渡不动它···娃,你给咱芦花渡好好学,将来上了城里的大学堂来给五爷爷烧张纸,报个信儿……”
我哭了,“五爷您别那么想呀,谁吃五谷杂粮能不闹个病?我还要坐您的船上学……您看,凤子家买了蜂蜜,马家奶奶烙了甜奶饼,俏姐从城里头捎回了‘三五’烟,您老一辈子嘎那辣嘴的白玉烟锅子,病好了就可以抽盒子烟……”全屋的人都悄悄地抽泣起来。五爷僵硬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冲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一阵沉重的喘息,他猛然眼睛睁得老大:“村长,头前来。俺···俺快走啦,把床下那箱子拿出来。”村长抱出了三个已经掉光了漆的木箱,芦五爷颤巍巍地打开了箱盖,里面满满的硬币和毛票——他一生风雨里的积蓄!“村长,咱修桥吧。也买那架子车。这老河是俺渡来的,这芦花村也是俺渡来的,可这桥俺怕是渡不了啦……记着,咱……咱修桥吧。”
月亮爬上了桑树,血一般的颜色悄悄褪去了。
又一个清晨,太阳披着冰箱阴郁地挂在夭边,那满天的白芦花在沿河两岸飞着,纷纷扬扬象下着大雪。一具红得晃眼的棺材抬出了芦花渡。凤子爸紧跟在最前头,鼓着腮,含着泪,四支哦呐呜哩呜哩哇哇拼了命地吹。绕过几道滩,那红棺材渐渐在白茫茫一片摇曳着的苇子林里隐没了。只有凤子爸的喷呐声还在芦花被深处回荡。
从此,芦花渡没了摆渡的。一场山雨,五爷那深苇塘子里的小小坟头也给冲没了。
又一个血色黄昏,老河上的桥建成了,好高大啊。凤子爸声音嘶哑地说:“这桥是五爷爷用船渡来的,是五爷!”一阵风,满天被夕阳染成血红的芦花卷向桥头,那儿立了块小碑,上面是用红漆写的字:芦公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