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了,我去姥姥家。妈妈硬塞给我一大捆旧挂历让我带着,说是姥姥写信特别提出要的,要这些废画有什么用呢?
姥姥一见我扛的一大捆挂历,满脸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菊花,她小心地一张张掀着看,用手细心地抚摩着,简直比见到我都高兴。
姥姥熬了一大盆浆子,拿了把大剪刀,把一张张挂历细心地剪下来,让我帮她贴在炕围子上。我这才明白,原来姥姥要这些挂历只是为了贴墙围子。
过了一会儿,姥姥屋里可就“五光十色”了:肖雄对着姥姥甜甜地笑着;刘晓庆站在长城上高昂着头;富士山倒在了时装模特的脚下;娜威的冰天雪地,竟盛开着几朵郁金香;干早难耐的撒哈拉大沙澳边奇迹般地呈现出尼罗河的风光。
望着这墙围子,我忍不住笑了:“姥姥,您贴这些旧挂历干吗?中国人和外国人都贴到一起了。”
姥姥抿着干瘪的嘴唇,露出青筋的手不停地摸摸张瑜的头,瞅瞅赤身裸休的小安琪儿,听见我问,姥姥喜地地说:
“姥姥一辈子没去过几次县城,晚上一个人怪闷得慌,让他们和我做伴。”
记得十几年前,姥姥为了把烟熏得黑乎乎的墙“美化”一下,不知从哪儿捡来了一大堆报纸,贴在墙上。每天,我就用铅笔头在报纸刊登的那些人物图片上截啊、画啊,觉得开心极了。
没过几天,姥姥不知为什么被揪到大队挨了批,大喇叭天天都哇啦哇啦地喊:“打倒XXX,”满屋子报纸被撕了下来,只留下一块块残片,露出漆黑的墙皮。姥姥挨了批回来,坐在炕沿上,盯着那墙发愣,眼圈红红的,胸前还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大黑字:“打倒XXX!”
后来我才知道姥姥的罪名原来竞是“用最高指示糊墙,而且蓄意丑化中央领导形象,任意涂抹”。万没料到,小小的墙围子竟招来了祸灾。
大地震那年,临建棚里实在是破得不成样子,妈妈提议糊层墙围子,可一时又找不到纸,报纸是万万糊不得的。哥哥二话没说,拿出他的小学、中学课本,当成了墙围子纸,妈妈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从此,我又站在那一页页课本纸前跟着哥哥念:“天安门,a,o,e。”用铅笔头在上边费力地写着“上下左右”,小小的墙围子,又成了我的启蒙课堂。
家里盖了新房,墙壁雪白,爸爸说贴层墙围子,省得日后白墙让烟熏黑了。妈妈买了JL张墙纸,上边都是些漂亮的小金鱼,在水草中不停地游着。我天天躺在炕边,紧贴着它们,仿佛自己也正在游啊游啊,进入了鱼儿的世界,到了东海龙王的水晶宫。那小小的墙围子里又蕴蓄着我童年的一切梦想。
墙围子,只不过是那么薄薄的一层纸,但却深深地烙在我心里,它给我带来了灾难,也带来了欢乐。
从姥姥家回来,哥哥早已搬入新居,正在喜气洋洋地布置房间。妈妈说糊层墙围子,哥哥却坚决不同意再贴,嫌那花花绿绿太俗气,和满屋子“现代化”怎么相配?他说他和云英——我未来的嫂子已经商量好了去买壁纸,说那又千净又气派,看着也舒服。
看着贴在墙上的壁纸,瞧着哥哥脸上满意的笑容,我想起了姥姥那一屋子画,也许姥姥正在纳闷威尼斯怎么尽是水,人们出门可该怎么办?巴黎的街头有那么多汽车,怎么一辆大马车都没有?我那一辈子都没走出小小尚家村几次的姥姥正在进行她最远的一次旅行吧?
小小的墙围子在不停地变着,在姥姥眼里,在哥哥眼里,在我眼里,难道就是那么一层薄薄的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