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课本的扉页早已卷曲，夺目的倒是因比书稍长而露出一角的叶脉书签。翻动书页，青丝划过脸庞。风吹着那个夏日的回忆，就像蓝黑墨水字迹所散发的气味一般，淡淡地袭来了。
梅子，芭蕉，白鹭，柳花。这是乡村小学的盛夏。
苍颜，白发，笑语，欢声。这是吕老师退休前的最后一节课。
吕老师常着素净短袖，头戴一顶蓝色帽子，帽舌下有一副黑色的，像两扇小窗户似的眼镜。这天也不例外。不过，那双枯槁如树皮的手，没再沾染粉笔灰，而是在给同学们发糖——每个人的掌心都放了一颗糖。然后，他让大家去学校花园观察蚂蚁搬运食物。
安排好一切，他叫上我和另外两个同学，领着我们爬到三楼实验室的门口，接着，从粗布裤子的口袋里摸索出一串“丁零当啷”的旧钥匙，眯起眼，挑出一把，插进生锈的锁眼里，反反复复转动了好几次。终于，门“嘎吱嘎吱”地打开了。
实验室里阴暗而凉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味。只见地上摆着几个大桶，里面浸泡着不少树叶。
“这就是我教书生涯的最后一节课啦。”他边说边把电灯线往下一拉，这间小小的实验室就充满了薄薄的、十分柔和的光，“从上个星期起，我就开始从花坛里捡树叶，想给每个同学都发一枚叶脉书签。喏，这些树叶都是浸泡好了的。”
“你们戴上手套，用镊子将它们一片片取出来，放到托盘里，用清水漂洗，同时用小刷子顺着叶脉的方向轻轻刷掉表皮和叶肉。”他边说边示范给我们看，果真，最后只剩下透明的叶脉，“我会将这些叶脉晒干，染好颜色。到你们毕业时，叶脉书签就做好了。”
我第一次见到透明的“树叶”，既惊讶又欢喜，迫不及待地照着做起来。只见手中的树叶随着叶肉散落，变得玲珑剔透起来。
“科学是很美的。你们看，普普通通的落叶，不也可以制作成很美丽的叶脉书签吗？我啊，就好比是一棵大树，你们就像是我的树叶。虽然我不能再教书，但是将来你们长大，为国家、社会做了贡献，我这棵大树也会更加繁茂的。”
我坐在木凳上，一边洗刷着树叶，一边想起了我在科学课上得到的第一个奖品。
那时，我常常因害怕被老师点名发言而胆战心惊。幸运的是，在吕老师的课堂上，每答对一个问题，都会得到一个奖品作为鼓励，通常是一个新奇的小玩意儿。
那天，我答对了一个问题。他把掉了色的朱漆木箱抬到桌上，“吧嗒”一声，绿铁锁扣开了，一颗紫中泛蓝的石块被轻轻取出。
“这是制作夜明珠的材料，我们这儿是没有的——我每去一个地方，都会带点儿当地有特色的东西回来——到了晚上，用镊子夹着它放到火边烤一会儿，再放到暗处，它就会发光。”
“哇，好神奇啊！”我惊叹不已。
此后，本不爱发言的我，竟然渐渐愿意主动举手发言了，也得到了很多新奇玩意儿。我还专门准备了一个纸盒，把这些我从来没见过的稀奇东西收集起来……
“孩子们，以后如果有什么新奇的想法，或者有什么新的发现，都可以来找我聊。”吕老师的话把我的思绪拉回到这个小小的实验室，“我就住在教师楼五楼，随时欢迎大家来！”
毕业那天，散学典礼，吕老师捧着满满一盒叶脉书签来到教室。它们都被染成了浅绿色，唯独有一枚，被染成了红色。绿色的叶脉书签发放完毕后，唯独我没有领到。
吕老师喊我走上讲台，说：“这枚红色的叶脉书签呀，与其他的不一样，我想把它送给你——孩子，你学习很自觉，也经常主动帮老师的忙，就是胆子有点儿小。老师希望你像这枚红色的叶脉书签一样，永远充满活力，越来越自信。加油！”
后来的事，我已不大记得。我只知道，多少次在因为害怕当众发言而忐忑不安的时候，多少次为别人犀利的批评感到伤心的时候，多少次认为自己从乡村出来，比别人见识短浅而自卑的时候，那个存放奖品的纸盒，那段鼓励的话语，还有那枚珍贵的叶脉书签，都在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大树”的道理……
低头望向这枚叶脉书签，轻缓地抚摸那一道道脉络，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位老人充满希望与鼓励的眼神。
窗外，几个放了学的孩子正背着书包在树下嬉戏，忽然，那阵久违的、刻录在岁月里的笑声回荡在耳边，一片树叶从一直栽种在心底的那棵大树上悄然飘落心田……
三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绿叶成荫的季节里，我面临着人生的一次重要选择，是做医生还是做老师?当我最终把人生的坐标定在后者的时候，朋友问我:“教师的清贫，你知道吗?”家人问我:“学了五年的医科做老师，你甘心吗?”我静静地回答他们:“如果为了金钱和权力，我当然不会选择教师!”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这个问题三年前我的回答是:“因为我喜欢。”那时的我还是个学生，以学生的目光去看老师，我用的是“喜欢”这个感情色彩很浓的字眼。喜欢校园里丰富多彩的生活，喜欢按照校历那特有的节拍去度过春复秋冬，喜欢校园安静清新的环境。但是三年以后的今天，当我以一名教师的身份站在演讲台上的时候，如果再有人问我:“你为什么教书?"那么，我的回答已经不再仅仅是“喜欢”二字所能表达的了。
我记得有一位美国作家说过这样一句话:教师就是意味着“红红的眼睛、出汗的手掌、痉挛的胃”这样一种职业。当时觉得有些太夸张，但是就在我刚刚登上讲台不久，却发现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开学的头几周，可能同学们对我这个小小的新老师还有几分新鲜感，在我的课堂上他们还算认真听讲。我心里暗想:你看，做个老师不挺容易吗?好好备备课，再加上我良好的表达力不就成了吗?就在我沉浸在初为人师的喜悦中时，却慢慢发现在我的课堂上出现了问题，同学们开始变得焉头聋脑地提不起精神来。这是怎么回事?我的课没有吸引力吗?在那段时间里，不安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心，甚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们心自问:是我备课不认真吗?是我表达不清楚吗?不，不是这样的，可是我的同学们为什么就是不买我的账呢?我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出问题的症结在哪里。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午后两节课。刚上课不久，在我板书完毕转过身来的时候，居然发现教室的后排有两名同学趴在那里睡着了。我瞪大了眼睛，内心却有一种莫名的悲伤，这简直比打我两巴掌还难受。想一想吧，一个年轻的新教师正对未来充满信心的时候，却在课堂上把同学们讲睡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我难过的呢?我沮丧极了，下课后，我把那两名同学叫到了办公室，开门见山:“说吧，为什么睡觉?别讲你们休息不好这样的理由，说说我的课什么地方让你们发困?”或许是我眼中的真诚感动了他们，其中一位开口了:“老师，您讲课时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我觉得你的课好像不是给我们这群学生讲的.”就一句话，对我来说却有茅塞顿开的感觉。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在我当学生的时候，不也遇到过这样的老师吗?讲课时时而看天花板，时而低头看讲稿，就是不去关注他的学生们。那个时候，我也不是同样厌烦极了吗?从那以后，为了改正自己这个缺点，我把各种各样和教育心理学有关的书搬到了床头，一有空就琢磨，琢磨应该怎样利用自己的目光、手势、姿态去调动同学们的兴趣。有时跑到隔壁办公室去和别的老师探讨，请教他们在上课时的心得体会;有时晚上来到空荡荡的实验室，面对桌椅模拟上课的情景，一次又一次地体会自己的语音、目光是否恰当、得体。
从那以后，一切都改变了，每一节课对我来说都是新鲜而充满乐趣的。每当我走上讲台，随着一声“起立”，我的学生齐刷刷地在我面前站好，这时我的心里总是充满激情，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幸福包围着我。面对几十双热情真诚的眼睛，我常常对他们讲:你们才是课堂上的主体，我所有辛苦劳动的价值只有通过你们才能实现，如果没有你们的接受认可，那么我就没有存在的价值。所以，我的一切都是以你们为中心的。从教室的第一排到最后一排，从这个角落到那个角落，我每时每刻不在注视着他们。我用目光告诉他们:老师没有忘记你们任何一个同学，你们的任何一个细微变化都在我眼里.有的同学皱眉头了，那么，我知道这个问题不够清楚，应该再讲细一点;有的同学点头徽笑了，那么，我知道他是彻底搞懂了;有的同学眯起眼睛，那么，我想他可能会有什么疑问。同时，我用目光提醒走神的同学，阻止开小差的同学，批评讲悄悄话的同学。而我的同学们也从我的表情目光中了解我的喜怒哀乐。我发现这种无声的交流让我讲课得心应手，也让同学们聚精会神。后来有同学对我说:“老师，您上课时，我不敢马虎的，因为我老觉得你在看着我，你的目光总是在牵引着我的注意力。”
这群可爱的学生们或许不知道，他们才是我的焦点，是他们让我一丝不敢懈怠，是他们的目光，那种充满对知识的渴求，对老师信赖的目光像鞭子一样每时每刻都在鞭策着我，使我有一种和他们息息相连，同呼吸、共命运的感觉。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明白做老师“红红的眼睛”意味着辛苦的工作甚至需要挑灯夜战，而这些是远远不够的。当老师的人会常常担心自己是不是被同学们接受认可，会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让同学们感到厌烦，而这些或许就是“出汗的手掌，痉挛的胃”的原因了。
我在讲台上站了不到三年的时间，比起那些站了30年甚至毕生都献给学生的老师，简直太微不足道了。偶然看见过一位老教师的收藏，居然是一捆捆的贺卡和信件，全是他天南海北的学生寄来的。回来后，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立即给我的好朋友写信，我写道:谁说老师一生清贫，无权无利，那位老师面对那些信件时脸上的幸福和满足，我将永生难忘!你如果再问我为什么教书，那么我要告诉你，因为我爱!我爱那些让我永葆青春、催我上进的学生们!我爱那些和我站在一起给我力量、给我帮助、让我感动的老师们!我的一生将会“三尺讲台，两袖清风”地度过，但未来不论是风是雨，我的选择无怨无悔!
我家后院有棵枣树，高高挺立，绿叶成荫。春天，开出米黄色小枣花；秋天，结满椭圆形大枣儿。待到熟了，红橙澄的特别诱人。看看就满口生津，咬一口，啊，真甜!我忍不住背着爸妈一次次上树摘枣。
枣树。越来越高，爬上去越来越费劲儿。两脚往往贴树不稳，一溜下来，划破脸皮。我只好找根绳子，打个圈儿，套在两脚卡上去或者吊在树枝悠上去。
后来，树旁长出一根紫藤，又长又韧，这可好了，就像架了梯。而且爬过一回，下次就容易了。有次，我爬树爬到一丈多高。不想摔了下来。刚好掉在树下那丛像海绵又像弹簧似的紫藤上，虽然吓了一跳，但免了皮肉之苦。于是，我喜欢起那缠绕枣树的紫藤而厌恶起那长得高大粗壮的枣树来。
紫藤，叶青蔓绕，蓬蓬勃勃，一下子爬及树冠，紧箍树干，倒使我攀手不得，搭脚不能。
那天表弟来到我家。嚷着尝大红枣儿。我只能望枣兴叹，招来一场讥笑。
从此，我对紫藤一改初衷，大为不满：紫藤只管自己，不顾他人，做得太过!然而，值得如此待它吗?
《植物学》里说：不少藤蔓植物专门缠绕在别的树干上，靠吸取那些树的汁液而生存、茂盛，致使被附援的树木受到影响、摧折以致走向死亡。
记得诗人流沙河的《藤》这样写道：
他纠缠丁香/往上爬/爬/爬……/终于把花挂在树梢上/丁香被缠死了/砍作柴烧了/他倒在树下/喘着气/窥视着另一株树……
我终于明白了：我应该爱枣树，‘恨紫藤。我毫不犹豫地手执快刀斩断紫藤。在一旁的人告诫我：那些娜IR网络纵横，盘根错节，不掘地三尺，能达目的吗?能解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