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的《荷花淀》是典型的中国传统的“婉约派”文本。作者以高度柔情化的叙述语调,描写了一大群冀中水乡的妇女形象。无论是严酷的现实、还是激烈的战斗;无论是凄凄惨惨的分别,还是死亡的冷酷无情,都笼罩在一层挥之不去的诗意氛围之中。那月光下柔滑修长的苇眉子,女人缠绵悱恻的情意,体贴得无微不至的话语,含蓄婉转的内心波澜,像静静流淌的水,让月光冲刷得皎而洁,纯而圣……全没有“乱石崩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雄奇气魄,也无“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壮怀激烈,也无“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意境,只一味地“浅斟低吟”,或“倚门回首”,留一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浅笑,让人“辗转反侧,痞寐思服”地捉摸。
《荷花淀》的环境描写可谓充满了诗情画意,此玩味之一。“芦花飘飞”、“苇叶黄”“还有“无数的船只运输银白雪亮的席子”,“月亮升起来了”,“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荷叶荷花香”,“透明的雾”……这样的环境多爽、多净,也烘托了女人“候夫归来”的心情,带着一种欢娱、期盼的情感。而去“看夫”的路上的环境则是轻松喜悦无边的,“万里无云,可是因为在水上,还有些凉风,这风从南面吹过来,从稻秧上苇尖上吹过来。水面没有一只船。水像无边的跳荡的水银”。这显然是一幅宁静而和平的场面,我们似乎能感受到妇女们当时舒服而墉懒满足的心情,还有“船两旁的水,哗,哗,哗”这富有节奏的缓慢而自然的音响,使整个画面的诗情画意吻合得天衣无缝。看到敌人之后,“水在两旁大声地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那一望无边挤得密密层层的大荷叶迎着阳光舒展开,就像铜墙铁壁一样”……“几只野鸭扑扑愣愣飞起,尖声惊叫”,真叫人想起“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此时的节奏由缓慢而紧张,整个画面的平淡冲和打破了,却注人了新的诗境,“别有洞天”了。
其二,细节的点染强化了文章“柔媚”的一面。孙犁的小说写得顶好的是女性,这篇《荷花淀》也不例外,“女人的手指震动了一下,想是叫苇眉划破了手。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这几乎是神来之笔,一处小小的细节表现了“女人”内心的波澜,这波澜表面看来水波不兴,但内在里却汹涌澎湃,还有一连串的细节,“女人低着头”、“女人鼻子里有些酸,但她并没有哭”等等,都于细微处寓真情,也把女性的那份“不露”的含蓄,表现出来。
其三,语言的描写,更值得回味。尤其是探夫一段路上的对话,堪称经典。有的“……我不拖尾巴,可是忘了一件衣裳”,机智得可人;“我有句要紧的话,得和他说说”憨愿得可爱;“听他说,鬼子要在同心安据点……”冠冕堂皇得有些“侠肝义胆”;更有甚者“我本来不想去,可是俺婆婆非叫我再去看看他。——有什么看头呀?”“口是心非”得脸都不红。
栩栩如生的画面、生动的细节、传神的对话,其风神流美之致,虽诗之《蒹葭》,《西厢》之拜月,《红楼》之葬花,也大致不过如此。
《荷花淀》看似无技巧,其实是技巧之极致。这种诗化的技巧把枯燥而残酷的战斗场面描绘成一场诗情画意的游戏,甚至是一次蜜意柔情的浪漫故事,怪不得王瑶在《中国新文学史稿》中这样评价孙犁的小说:“在他这些作品中,关于农村女性活动的描绘往往占很重要的地位,其中有勇敢矫健的革命行为,但也有一些委婉细腻的男女爱情,有时这种细致的感触写得太“生动”了,就和整个作品的那种战斗气氛不大相称,因而也就多少损害了作品应有的成就。”这的确传达了当时祟军事化、男性化的主体文化对于孙梨小说的不悦。
孙犁是一个儒,一个大儒。自幼受熏于古书淡淡的幽香,踏步于阶前梨花,以黄卷青灯为伴,自是得中国古典主义之精粹,而儒家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人格风范更是潜伏于作品之中的一种个性。“以美人芳草自喻”是《小雅》、《离骚》的遗风。孙犁小说的叙述风格,实在深得诗骚传统之神韵。
但愿荷花淀的上空永远飘荡着这个“婉约派”大儒的才情与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