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白的所谓“小花闲草”一类的诗歌,经历了“文革”前后两个时期,于近一二年内渐见成熟。现在略举二三,谈谈他另外一些方面的进展。
“语言”—
沙白“文革”前如《水乡行》诸篇,终嫌太接近元人“小令”,未彻底破掉古典诗词的语言结构形式。言为心声,古老的语汇、古老的语言结构形式,很难传述当代人的生活节奏、方式和情状;很难表现当代人的气质和呼吸。新诗若不跟古典诗词从语言上。(其实即从形式上、姿态上)拉开个距离,终受古典诗词的羁糜或如它的余波未息。沙白近年诗中运用的语音,多从新鲜口语中提炼得来,使得“小花闲草”面貌一新。
“眼光”一一
《杏花春雨江南》中的诗,还多是纪录性的,诗人的眼光往往为外界的人、事、物所牵,且不能完全以自己的眼光去观察,而是为某种需要寻觅印证。现在他诗中的人、事、物才逐渐鲜明地见出诗人自己的选择,反射回诗人自己的眼光。文学中有这种情形,极有文采者,偏追求古拙;极有热情者,偏写得冷峭。沙白的擅于“平淡无奇”,我不信他胸中略无一点晕确块垒。可以断然地说略无晕确块垒者,但可平庸而不能致于“平淡”。李清照若无“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那一面,她笔下的“愁”字,也难以写出“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别是一家”的味道,充其量一般的“闺怨”而已。我们知道,沙白写了那么多长的、短的政治抒情诗,以量论,花去了他的精力的三分之一。所以,他的“小花闲草”,又哪里是真正的“游手好闲”?又哪里有纯粹的“闲”?不然,诗人何以能于一叶凋零上,见秋之寥廓与空灵;又何以能还这凋零为绿色的生命和热血呢?这已经不是以一般的眼光看外界的人、事、物,而是以一颗未必不有华确与块垒的心在审视人生了。这情形,可藉诗人自已的那首《无题》来说明:
借诱山作桥墩,一道彩虹,
横跨在浩渺的太湖两边。
一定有两领热恋的心,小心翼翼,
从两端飞快走拢,相会在中间,
你说,你什么也没有看见,
那是你没有学会用心作双眼。
“笔锋渐离诗笺。”—
诗可入木三寸,实处搔痒;亦可笔落诗外,空中传恨。种种笔路,都无不可。沙白近年的诗,似乎在寻觅一种超脱的笔路,力求不拘泥于人、事、思想、主题;不从单一的人、事、思想、主题出发,将这一切打乱、揉合,弃其胎骨,摄其魂灵。如,《芦荻与红募》:
芦荻与红尊,
结合于秋天。
把湖波当明镜,
来到水跟前。
她看到了满头的白发,
他看到了破碎的朱颇。
这是写的什么?何人?何事?何种思想、主题?说不清。但有一点是确切的,它写出两道相交成“x”形的眼光。于是集类型的人、事、思想、主题,皆可从这里“x”形的眼光中味得。司空图《诗品》有云:“不看一字,尽得风流”;“浅深聚散,万取一收。”沙白的“小花闲草”,不有点仿佛似之吗?
三十年一觉诗坛梦。沙白跟他“小花闲草”一起进入了生命的秋之季节,渐渐地臻于成熟了。“望大堤,草尽红心”,“小花闲草”也有果实,不知可得人们的略予珍惜否?
“小花闲草”,美在何处?美在它的“平淡无奇”。“平淡无奇”是沙白。自己说的,不管这是否带有谦意,我都当作真话听,觉得用“平淡无奇”来说明他的“小花闲草”的美的特征,可能比另立些别的名目恰当得多。
但,“平淡无奇”之美的形成,与“小花”之“小”,“闲草”之“闲”,大有关系,下面再说。首先“小花闲草”的左右不讨好,“闲”字似不得辞其咎。革命怎么好“闲”呢?游手好闲,岂不成了“有闲阶级"?革命要的是“干”是“汗”诚然“干”是对的;“汗”,也是好的。但,“闲”,也是无罪的。不要“三个有闲”,一个“有闲”,决不可少。“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没有这个“闲”,弓会绷断了弦,“干”不下去的。何况,我这里所说的“闲”,非单单生活节奏,着重是指生活态度方面。闲者,暇也,旷也,远也,悠然也,从容也。朋友们论及沙白,有说他颇有点“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的味道,这是借用陈言,约略戏谑,沙白绝非陶、孟一流。但他洁身自好而与世无争,潜心艺事而甘于寂寞,这种生活态度没有什么不好,也不会不影响到他的诗歌的艺术境界。“风格即人”。
一个人,能摆脱荣利,超然物外,其精神领域的空间可能开阔些,心怀会更多呈悠闲状态,所以,我所说的“闲”,近乎达。我以为这是沙白缔造他“平淡无奇”之诗境的契机。再打个比方来说,若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勉充风雅,也去“采菊东篱下”,走到篱边,倒会赶忙弯腰修补起篱笆来,巩固他既得的势力范围了,哪里还想到采菊,更不会“悠然见南山”。由“东篱”到“南山”,片灵空之间还有着“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呢?没个闲远的胸怀,怎包容得了啊!
有这样的惋惜:认为沙白与其费工夫摆弄“小花闲草”,不如沿着《大江东去》等长篇“政治抒情诗”的路子,全力以赴地走下去,包揽重大题材,囊括时代精神,那才可能成为“大诗人”。“小花闲草”摆弄得再好,只能成就个“小诗人”,何舍大而取小呢?这未尝没有道理。然长篇“政治抒情诗”,一般以铺陈为特点,总不免“以文为诗”.我没有菲薄“以文为诗”的意思,倒觉得它雄辩、辐射、笔扫千军、先声夺人,非大“才具”不办。从沙白的全部诗歌情况看,诗人的思维和情绪活动的方式,较内向,较收敛,如一乱秋水,自生光影,本无需借文思以助其诗意之波澜的,那倒反而可能破坏他固有的诗意的凝静.如果他那些“小花闲草”,像他所说的不过在文艺园地中“聊备一格’,①;那么,我也认为,《递上一枚雨花石》、《大江东去》等长篇“政治抒情诗”,在沙白整个诗歌作品的价值上,也仅处于“聊备一格”的地位。—或者叫做“偏师借重黄公略"p巴。当然,沙白若继《大江东去》,来一个大突破,我会为之热烈欢呼。但现在,他似乎比较专注于“小花闲草”一类,我觉得也并没有错.为这些“小花闲草”他仿佛一直怀着的那种惴惴不安,恰说明诗人的真情和本性。大半辈子诗写下来了,莫非诗人悟到他的归宿还应回到“小花闲草”丛中吗?这叫“五十而知天命”.既然“天命”如此,“乐夫天命复奚疑"!如果我的揣测多少还在点谱,我愿为沙白庆幸,在他今后诗路的探索上,但若“勿自以心为形役”,即或仍不断产生“山穷水尽”之感,也会不断拓出“柳暗花明”之境。对于我们的诗坛,可能失去了一个难以定准的“大诗人”,却肯定可以得到一个“小诗人”.人们都知道“大诗人”可贵,其实,“小诗人”也不易得。“大诗人”千招不来,“小诗人”就多如恒河间沙数吗?有几个孟郊?有几个李商隐?
……“大诗人”的宏构巨制固可为一时代的金冕,而“小诗人”的精美之什,则是点缀和映衬了这金冕的宝石和珍珠。
我竟然以“小诗人”视沙白,话说得太早,又不留余地,沙白君子人也,幸晒而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