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之际,外界的种种干扰,全被淹没于黑黝黝的夜色里,这该是读书的黄金时刻。夜读大概是中国文人夜生活的主要方式,既老牌而又正宗的。
然而,夜读终究不等同于做好人好事。它既有“囊萤”,“映雪”那般的刻苦攻读,也会有别的一些花样,并非完美无缺,无可非议。
“红袖添香夜读书,。这是古之公子哥们的赏心乐事,如此夜读,不知会读出些什么文章。
即或一代文宗如欧阳修者,夜读的表现有时也很成问题。“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惊然而听之。曰:异哉……”这是他在《秋声赋》里明白招供的。外面一点点动静,就诱使他把书本抛开,整夜地听秋虫卿卿,还写了这篇文章,跟秋虫一道叹息,可谓不务正业。
现代人的夜读,较之古人,似乎也不见得景气,如已故诗人戴望舒的夜读。我曾在《诗歌报》上读到他的一首轶诗,这期报纸暂难查到,只能纪录其大意:
我和世界之间,
是培。
墙和我之间,
是灯。
灯和我之间,
是书。
书和我之间,
是隔膜。
夜读的结果。在书、我之间仍然一片漆黑,岂不白白浪费了灯光?然照字句推敲,这隔膜既存在于书、我之间,亦必为书、我双方所共有。诗人似乎是在埋怨:“我打不开通向书的路;书。又何尝能打开通向我的路?"在他的眼中,书,好像应当是一个生机常新的活泼泼的生命,有气息,有脉搏,有颗跳动着的心。读书的我,是活的;我读的书,也该是活的。我与书,可以互相易位。我读书,书也读我,可以互相以心换心。多么古怪的想法啊,诗人是在夜读,还是在喃喃吃语呢!
说到我自己,就更差劲了。我的夜读,主要在冬季。因为冬季夜长,夜长而无梦,无梦且无眠,无眠且无聊,无聊这才促成了我的夜读。你以为我会顶真地去啃书本吗?会顶真地去向无涯的知识海洋里寻觅那把或许根本无从寻觅的打开宇宙奥秘的金钥匙吗?到了我这般年纪,可不想作这种壮烈牺牲了。我只不过借夜以祛除无聊,但因此一举,我却得以尽情地领受冬夜的寒意了。这很好。日子不可过得太饱暖,“饱暖生淫欲;又不可饥寒交迫,饥寒起贼心。”大体温饱,又带点冷甩庵的,淫欲自消而贼念不起,是修心养性的有利条件。所以我的所谓夜读,有书也罢,无书也罢,犹在其次。我只需坐寒窗前,对寒灯,或再加上背后那只熄了火的寒炉,就有足够的寒意让我领受了。寒意使人清醒。它让我清醒地意识到,我不过是一个寒士而已。人都知道愚公若不愚了,就会变成智臾,而一愚到底,很难。寒士又何尝不然?真正经得起寒的,滚汤煮不烂,坚冰冻不僵。寒士可不容易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