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遇二字在我的字典上,是这么一个横截面,短暂而简单,无前因没后果,更无出位的杂念。最好以德国夏季的莱茵河为背景,在河畔绿色的葡萄架下,认识一个波段相通的人。若有若无的情意,由眼睛深处飘出来相会,深知其缥缈如风,便索性任由泛滥,一份真空条件下生成的倾慕,犹如唇间酒香,环绕纠缠一阵,待暖意从胃里缓缓散出来,已然好景不再。
惘然而甜蜜的邂逅,连想象一下都蛮好。
可惜啊,无奈啊!我住的城市离莱茵河虽不很远,但去一趟还是要花掉几张钞票的。没有家人在近旁可以随时依靠 ,我不得不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同时必须作比较长远的打算。每个月工资吃完饭剩下的,有时候买了新衣裳,有时候交到银行存起来。负责我账户的那个眼镜哥哥嘴巴实在了得,他老是说,快了快了,你再一个眨眼的功夫就能存出一所房子了,完后再努力一小下,未必不能自己开条河沟又搭葡萄架,届时艳遇肯定少不了。每次造访眼镜哥哥之后,我都像一个坚信自己是兔子的乌龟,决心紧握存折继续眨眼,不肯无故花钱,当然更没时间专门到莱茵河畔去碰什么没影儿的艳遇了。
幻想艳遇没碰着,倒遇见一个土耳其爱人,这种经历,我想多少还是能够与广义上的艳遇沾边的。
土耳其爱人名叫苏莱曼,住在德国。黑头发,嘴唇上方留着两撇黑胡子,像是用大号毛笔随意挥出来的。一对乌溜溜,又圆又大的牛眼。年纪我没问过,且算是壮年吧。关于阿苏的外形,其他细节我就说不上来了,因为见他都是在他家的店里,满架子水灵灵又年轻的蔬菜瓜果,绝对要比他这个半老的男人更吸引我的眼光。
阿苏比我富有多了,他有七个兄弟姐妹,更有一个太太和三个孩子,还有个大舅子叫哈桑,算是小菜店店长。菜店是阿苏岳父的,这人从没见过。只阿苏的岳母和太太不时来店上帮忙,平时哈桑和阿苏守着。小蔬菜店在商业街上,和我算是远街坊,我和这家人很熟。
在德国生活,开始最不习惯的是购物时间。工作日所有商店的开关时间与普通上班时间一致,只多出一个周六上午开门,星期天和节假日商店统统关门。过去,总是周六上午急急忙忙开车去大商场集中采购,储备下整周够吃够用的东西。蔬菜瓜果,一般大商场的不很新鲜,我喜欢去私人小店买,他们进货少走货快,虽然稍贵,但至少能买得称心。前段德国经济不景气,一条商业街私人蔬菜店陆续关门,只有阿苏他们家撑了下来。
我和店长哈桑更熟络些。除了他,这家人德文都不好,只简单的问候和数字说得很流利,再多,交流就要连比划带猜了。德国二战后急需重建家园,接纳了大批客座劳工,土耳其是邻国,因而在劳工中,土耳其人占了很大比重,他们中的许多人留了下来,后来又帮亲带友,使得客居德国的土耳其人数越来越多。土耳其人喜欢抱团扎堆,活动及社交范围基本限在本族人的圈子里,所以即使住在德国,他们单用土耳其语也足够了。
以前上小店多半来去匆匆,偶尔人多等着算帐时,哈桑会找我聊几句。他对中国很有些了解,还知道新疆的维吾尔族呢。哈桑是个精明且热情奔放的生意人。所有的女顾客,他都亲切地称人家“年轻小姐”,男的统统叫做“年轻人”,无论老幼。而特别熟悉的街坊,就不管男女全叫“宝贝”,我是其中之一。一听哈桑乱打招呼,顾客没有不乐的,一高兴就买得欢,店子非常兴旺。
德国政府后来延长了商业作息时间,买东西便可以心态闲适。我溜达到蔬菜店,也有功夫听哈桑讲讲家乡新闻 ,跟阿苏的太太法迪玛学几个土耳其菜。这一家子对我都很友好,不时给我多添点斤两,或者减免掉菜钱零头。他们家也卖少量肉类,我买下后也常请哈桑,或着阿苏帮我把牛肉切小或者鸡翅膀斩成小块。阿苏也跟着哈桑喊我“宝贝”,不过我们一向说不上几句话,原来印象中,阿苏一直是个不爱说话,只顾吭哧吭哧搬菜和收钱的主儿。
有一天,阿苏突然凑近我低声,喂宝贝,喝咖啡去。就我们两个一起!
那是夏天,阿苏靠得太近,随即哄过来一股体味,有点儿类似动物园的气味,但又淡些散些,多出来一种侵略性,拐弯抹角地直往人鼻子里钻,那个感觉语言形容不上来。
啊?呵呵,唔。。。。。。麻烦你递个塑料袋!我跳开一步,半开玩笑地抓起一支大黄瓜把他捅远点。
那么定明天?我煮。下班这儿见!阿苏语调是问句,态度却像吩咐。
阿苏啊,你再不给我袋子我不买菜了!我瞟一眼菜架边的温度计,红红的指标升的老高。正是破了历史记录的酷暑天,我觉得连脑子也快被烤熟了。
不喜欢咖啡?那么我们桑那,我开你去,远!但是有搓皮的(搓背),很好!
哈哈!阿苏你应该带太太和孩子去搓皮。谢谢你!请算一下多少钱,这些菜。
很贵很好的桑拿。我付钱你白洗!咦?怎么?阿苏瞪起那对牛眼,猛然发现我是个傻瓜一样。
阿哟!阿苏你听清楚,我,不,去!麻烦算钱。
那就是要去的!哈桑说,亚洲人很礼貌,话总反过来说,要颠过去才弄得懂。几点接你?哪儿?
闭嘴啊阿苏,我可告诉法迪玛了!
又不是娶太太。只想做土耳其爱人喝咖啡洗桑那,她管不着。
噗嗤!我差点笑出声,阿苏的“土耳其爱人”发音听起来很逗,像舌头被蒙头巾缠住了似的。见阿苏正经八百的,我抬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借机也把笑意收了。
听我说阿苏,我们是。。。。。。不一样的人!
爱一个人不该嫌弃她吃猪肉对吗?阿苏的德文突然流畅起来。
呃。。。。。。对。
也不该嫌弃她从哪里来对吗?
也对。
也不该嫌弃她是什么职业对吗?
倒是。
最重要是爱她对吗?
对对,可是阿苏你老先生已经拖家带口了啊?快算账吧你,别罗嗦了。
啊哈!原来你不同意约会是因为这个!不怕的,土耳其爱人是回教。
土耳其的真主哟!阿苏你真会胡搅蛮缠。我。。。。。。
11块你付10块给哈桑。容你去想,就这样吧!我下次再问你。再见!
人家苏莱曼就这么着,很威风地丢给我一个背影,径自招呼别的顾客去了。一时脑筋转不过弯,我木着脸出得店门,走出几步才回过神来,敢情阿苏那意思还是他低下来将就我了?一吃猪肉的,中国来的,还不是买菜的?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你大爷的苏莱曼!本姑娘是堂堂的公司白领哎,你丫是一破卖菜的,有无搞错啊你?!我心头火起,头皮又被大太阳烧灼着,像是快冒烟了。
说句老实话,没当即跳起来,是因为我自己也认同这样一个道理,大家都是人,白领并不比谁更高贵,卖菜也不比谁更低贱。我正好不赞成那类种族地位的极端思潮,结果苏莱曼歪打正着,趁机把我给搅糊涂了。其他回教朋友我也是有的,倒没听说谁当真娶了四个老婆,但能感觉得到,他们男人做主的观念非常明显。唉!就当阿苏热昏了头错吃了疯牛肉吧 !也或者熟不拘礼,阿苏的烂德文开玩笑词不达意?天热难耐,我也懒得多琢磨了。
几天后买菜,法迪玛和老岳母都在,哈桑进货去了。阿苏偷空又欺过来约会桑那,这回土耳其爱人冠上物主代词了,真让人哭笑不得!我当下把他太太和岳母叫过来,凶巴巴地令他重复一遍。阿苏抓着头傻笑,就是不开口。那么我来说!不知怎的,一开口就发现不对头,我和法迪玛,老岳母太熟,她们根本就没认为我是当真生气。
我说我的,她们也不知听成什么了,叽叽咕咕越笑越厉害,断断续续地说,桑那好,就是光溜溜去,哈哈,害羞!我严肃地指着阿苏继续揭发,他望着墙,一副死牛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法迪玛忍住笑过来搂着我的肩,对丈夫咕哝了句土耳其语,阿苏随即大笑而去。法迪玛安慰似地对我说,桑那还是好的,男人说光溜溜,你听,就不好。可是女人说不怕的!她指指她老妈,我,和她自己。
至此我也撑不住了,笑意升起来压也压不住。本来就没什么好说的破事,还弄成鸡同鸭讲,简直太滑稽了。
我那一招治理阿苏并没有彻底失败,他再不欺过来直言约会了。只是每次去店上,他老故意摆出心思思的样儿给我看,要是旁边没别人,他就向我递个飞吻。哈桑看在眼里,笑得东倒西歪。哈桑说阿苏也没什么歹意,就是自打嫁进蔬菜店当女婿,他一年到头除了卖菜就没干过别的,大概闷坏了,想个招儿逗闷子而已。哈桑教我扮做盲人,不搭阿苏的碴,过段时间他也就觉得没意思了。
心放下来,我就不再和阿苏较真,照样常去买菜。有时候我离开,阿苏会跟出来站街边上望啊望。偶尔他大喊一声哈罗!我以为忘了什么东西呢,一回头他却说,拜拜!祝你愉快!倒也诚心诚意的。
我的同胞女友也与这土耳其一家相熟,不过她住得较远,去的不怎么频繁。有一回苏大嘴居然对我女友透露,他是我的土耳其爱人。反正业已习惯忽略苏莱曼,所以女友来电话问就当笑话,随便扯几句带过去了。我和女友开惯了玩笑的,她坚持“土耳其爱人”这个称呼好玩又顺嘴,后来再提,她居然就说,去了你爱人的店,你那个爱人还专门给劈好了个大西瓜什么的。
实在听着肉刺,我就纠正女友,那叫土耳其友人!紧接着我问她给我的邮件发了没有。她说发了,我问什么时候发的?她说,做鸡的时候发的!我放声大笑。女友半天才反应过来,也跟着笑,慌不择词地分辩,哎呀!为了德文考试大伤脑筋,嘴都不听指挥了。我意思就是土耳其那儿买的爱人鸡呀,烤了一半煮汤一半,等着熟的时候发了邮件,鸡太大没煮饭,讲话图简单,不就是做鸡了?哟,坏了!又说溜嘴了,什么叫做爱人鸡啊,我还做鸳鸯呢!
哈哈!
二零零四年三月
于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