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七年的最后几个小时,我双眼红肿地看着时光在手心一点点流逝。
大概计算一下,我差不多有二十多个小时没有睡了,昨天晚上被流放到老家捉了一夜蚊子,中午仑子那帮禽兽又拽着我去买年货。说来也火,白白帮他提了一个下午袋子,也不知道他哪条神经犯了事,过年竟然去买个超大型的针织狗娃娃,去幼儿园啊?我当时就说了,你买就买吧,可别指望我帮你拿。他伸伸舌头,就把娃娃背上了,看起来活像个人贩子。
仑子问我今晚几点睡,我歪着头,一字一顿地说,八点。你不是又想带我出去破坏环境吧?他哈哈地笑着,说不是不是,今晚有中国对伊拉克。我说等男足打进世界杯决赛就去看———不过我真的好累,要睡觉。———对,八点。说完就把他轰走了,免得别人以为我们是干什么勾当的。
仑子去看他的男足,我八点准时睡觉。睡前特意把闹钟的电池摘了,就是这个可恶的东西,每天早上把我从醉生梦死中吵醒。还有它是那种一秒进一小格的复古产品,有事无事都滴滴答答地乱嚷,说不定我哪天就会被它弄得神经衰弱。如果不是最近“经济上出现问题”,我早把它扔了。
广东的天气挺怪的,不冷不热,掀被子冷得打颤,盖被子又憋得慌,在翻来覆去几次后,睡意全无,我彻底投降了,索性坐起来,打开窗户。二月冰凉的风飘了进来,我嗅到了水汽的味道。
小子,你高兴了吧。
仑子一定在看球。我想,人有了信念真是太可怕了,他曾经创下三天不洗澡连续看球的记录,事后神志不清,疯疯癫癫,病症与《家有喜事》中星爷那个“无定向丧心病狂症”颇为相似。那时我摇摇头,担忧地说,别出去裸奔啊,祸害人间就不好了。他煞有其事,压低声音说,孩子,你是不会明白“躺在沙发上喝着啤酒,几个频道换来换去,那边还没换到这边又进一球”的感觉的。我说得了吧,小子,你该去做诗人。
胡思乱想时,仑子来电话了,我抢先问了句,输了几球?然后就听到电话那头玻璃瓶滚来滚去的声响。他乐颠颠地接上话了,嘿,一比一,对方先进一球,后来我们扳回了……我打断了他的话,说听你讲完都明年了,今年的最后一点点时间免得被你糟蹋。说话时听到窗外浑浊的爆鸣声。烟花吧。我猜的。
等我出去时迎面扑来了浓厚的雾气,夹着碎雨,后面是零零星星的烟火。
呵呵,一比一。和谐。
过年了吧。
说起仑子,可以定义为“要好的朋友”。自然不是韩寒说的你要我的好东西,我要你的好东西那种,因为我们都是穷孩子,没有什么好东西能拿出来的。每次叫他请我去肯德基时,都装出一副老子没钱要命一条的架势。我也理解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没有多少人会说自己有钱的,一来太显摆,二来说不上哪天就被动员去救灾。所以做人还是低调点好。仑子把一个月的早餐钱拿去买罗纳尔多的海报了,原因:大罗第三次换发型。回来后就把海报贴满了宿舍的墙壁,可是好景不长,在一次卫生检查后被强行撕了下来。仑子欲哭无泪。我还挺该死地跑过去对他说,早该下来了,早上起床一睁眼就看到个人头垂钓下来,还不吓得半死。仑子给我一拳,悻悻地说贴墙不行,贴衣服总行了吧,那叫什么什么来的———行为艺术。果然在过后的一个月里,就看到罗纳尔多大大的脑袋在校园里肆无忌惮地穿行。
但再过一个月就没有见到了,据说是上头下了命令,禁止奇装异服进校园。不过这又是后话。
其实我们都是俗人,没有钱是活不下去的。这个满眼满眼都是物质的社会,对于我们来说最好的方法就是把物质需求上升到精神需求的高度,这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是酸的,也叫超脱。事实上,仑子比我更脱俗,他可以把钱大把大把地甩进报刊亭里,也可以穿着几十元的地摊货笑脸迎人。
初三的生活没有想象中的暗无天日,也许是没有了音乐美术这些非文化课,我们反而有了更多浪费时间的借口。
仑子很奢侈地睡掉了一半以上的数学课,而我,也在数学课上通过一大段一大段的阅读来试图认识安妮,但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因为我不可能理解把一个人的容颜描写得如此细腻,像一丝不苟的针绣。当我把这件事告诉仑子时,他正揉着朦胧的眼睛,一脸茫然地问谁是安宁。纵使在我看来他是如此的不才,但对于他的数学我不得不汗颜。他可以在每节数学课后在办公室里贫上几句,也可以在数学试卷的每一道题后画上球星的头像,更可以在试卷发下来后拿着高得出奇的分数让木衲的老师没理由地郁闷。我问他怎么学的,他斜着眼睛笑了,露出好看的牙齿,睡觉。我决定仿效,在迷迷糊糊睡了几天后,正准备收割瞌睡虫带来的丰收时,竟发现还退步了几分。我一脸铁青地问他怎么回事,他吐吐舌头,说人的智慧各不相同,所谓睡中有学,学中有睡,睡睡学学,学学睡睡……
你小子去死吧。
纵使仑子的睡觉几乎睡出了艺术,酣畅淋漓,收放自如,但遇上英语课照样被封杀。首先听写时不能睡,Mrs会来回巡查。再者就是背书是不能睡,站起来满脸哈喇子严重危害公共秩序。这样算来算去,能睡的时间就不多了,更何况仑子不是英语天才,他不可以像数学那样每次都考个140多分来掩饰自己的罪行。但英语成绩还是雷打不动的“中游之上,上游之下”的话,真的有点对不起自己美好的形象。于是他不惜又拿出一个月的早餐钱去买了一套疯狂英语。我摸着光滑的封面,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不错,书的纸质不错。
事实证明,仑子的确是个没成性的孩子,在坚持了十六天后就放弃了,他举着几本书在我面前晃晃,说没趣啦没趣啦,你拿去吧,继承我的优良传统。这次我没有说什么,的确有些事是不能勉强得来的。叫一个在球场上叱诧风云的热血青年,提着满水满泥的球鞋回到宿舍里窝起来背英语,我看起来都于心不忍,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慢性自杀”。
到了冬天,人就像要冬眠的动物,骨子里都是软软的。显然,仑子比人还要动物。和我一样,他无法容忍在冰冻三尺的年代里还要早上六点半准时起床。这是挺有趣的,早上六点五十分的时候,同舍的风子就连拉带拽地把我从上铺滚下来,他是个强人,六点就起来跑步,叫醒我的时候大概是第三次回来取毛巾了。到七点时,我也用同样的方法把仑子叫醒,不过我的手段还凶残些,就是用枕头往死里打,然后等他起来了就飞似的回学校,因为我敢断定他不会开放到敢穿着睡衣满街跑的地步。由此以来,我就养成了踏着第一次铃声进教室的良好习惯。仑子被我的勤奋所感染,把从前的迟到五分钟改为迟到一分钟,进门前还甜甜地叫声老师好,把老师气得胡子直瞪又不好发作,只好勉强地点点头。嗯,这乖孩子。因为天气太冷,有时我们就逃了体育课,躲在离体育老师一百米的的花丛里看着小学的孩子打球,猜测他们的球路方向。也有时在学校里的天桥上漫步,看着寒风把枯树的叶子一片片地剥下来,不知去向。
“你猜它们会到哪里去?”。仑子像个天真的孩子。
我突然想到某个故事里被踩得赫赫响的秋叶。我淡淡地说,腐化吧,腐朽地化掉。
他没有看我,显然对我的回答不感兴趣,双手比划了下天桥的宽度。“你说我们还要走多远?”。
走多远?我捡起一片枯叶,笑着说,你问它们啊,哈哈。
其实我想,两个玩世不恭的孩子会一直走下去,踏着一路走来的年华,鸟语花香,草木枯荣。
年后的日子平白如水。
新年特有的气息并没有把我完全溶解,依然是晚上玩到十二点,早上睡到十二点,看来我的生活时间还是挺平衡的。
最近在看电视的时候,无意中看到离北京奥运开幕还有180天,三个数字色彩斑斓,灵动率真。时间过得真快。我笑了笑,一抬头就看见了二月柔和的阳光,暖暖的,粘粘糊糊的。仑子来电话了,有空吗。
有的。
去转转吧。
哪?
肯德基吧,我请。
我推门进来,看到熙熙攘攘的人们。我听到了孩子在笑嘻嘻地说着些天真的话语,脚丫在软沙发上一个劲地踩,他们的爸爸妈妈在一旁,洋溢着幸福。情侣紧紧地挨在一起,我猜他们头上的空气中一定藏匿着许多可爱的小秘密。
他先到的,比我早来了十分钟。这是他后来说的。
我要了两杯果汁就坐下了,我递给他时,问他最近混得怎样。
他拿着果汁往沙发靠去,似笑非笑的样子,说,还不是那样,还不知道会考得上不。
我说,足球呢,你放得下的啊?
他尴尬地摇摇头,又点点头,眼中充满了落寞。
那你考不上怎么办。我说。
打工吧,呵呵。他说着举起果汁,像个喝酒的姿势,一饮而尽。
第二天,我收到了个针织狗娃娃,没有署名。我触摸到来自很遥远的感觉。
窗外的烟火又升起了,色彩划破了长空,我隐约看到了对面屋顶上晒着的扁担和簸箕。后面是一河相隔的学校,节日的彩灯贯穿了整条马路,蜿蜒直上。我低下头,轻轻地说,仑子,你会看到的,盛开的烟花,还有我们散场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