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关雎》开篇两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究竟美在何处?在我看来,美在写出了声音,写出了声音的穿透力。“关关”是雎鸠鸟和鸣声,诗句将“关关”之声置于发生主体“雎鸠”之前,犹言先听到和美的鸟鸣声,再循声望去,才发现是雎鸠鸟在鸣叫,再细听去才发现那声音是河洲那边传来的。这样写既符合人们先闻其声,再寻其迹的感知过程,又有了先声夺人的艺术效果。首句“关关”,则通篇都抓住声音来写,都笼在雎鸠和鸣的声音之中了,后面写男唱女和、琴瑟之音、钟鼓之乐,无非是雎鸠和鸣的变式罢了。因为声音无须与所写的人、景或物过于接近,隔空隔物就能听到,具有与形象、色彩完全不同的独特的穿透力,所以高明的作者总是抓住人、景、物的声音先写一笔,以达到未见其人(景、物),先闻其声的艺术效果。最典型的莫如《小石潭记》中的描写: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
未见小潭,先闻其声,如鸣珮环,当然心向往之,才会去伐竹取道。由水声寻到小潭,这样写不仅符合审美发现的情景要求,也充满了悬念和探奇的情趣,产生了审美期待和情感联想,这也正是先声夺人带来的特殊效果。同样的写法还有《醉翁亭记》里的句子:“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 写潺潺水声妙,更妙在“渐闻”,其神秘感、期待感、幽深感都从这个声音里写出来了。这样的写法在梅尧臣的《鲁山山行》里更见高明也更显奇趣:
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
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
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
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
写“山行”者惬于野趣,醉于峰峦,迷于幽径。望近处,只见“熊升树”“鹿饮溪”,没有人家;望远方,只见重峦叠嶂、白云浮动,也不见人家;于是略带焦急地自问:“人家在何许”呢?恰在这时,云外传来一声鸡叫,望云闻鸡的喜悦心情与神态跃然可见。全诗妙在前面尽情写山写水,写树写林,写鹿写熊,有全景有特写,有远景有近景,空明幽深,充满野趣,这一切都从视觉写来,一番游历玩赏之后大约想找处人家稍歇,此处若用杜牧的“白云生处有人家”,则了无趣味,这个“人家”虽然也在白云之中,却是看得见的,显不出藏之深山的妙绝;若如王维的“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却还是从视觉写出,纵然隔着水仍是看得见人,显不出世外野趣;若此处实没有人家,则又了无人间烟火气,亦无趣味。此时“云外一声鸡”,真神来之笔!利用声音的穿透力,写出有“人家”却不见“人家”,那一声鸡啼穿过丛林,越过山峰,透过白云,那样渺远又那样切近,给人带来确定的信心却还罩着神秘的面纱,给人带来惊喜却又余味无穷!这就是声音的独特魅力!值得注意的是:句首、句尾是一篇作品最特别的位置,是作者创作时特别重视的信息聚焦点,也是读者阅读时停顿时间较长的位置。句首写声则先声夺人,放之句尾则有余音绕梁的效果。刘成章的《安塞腰鼓》是写声音的典范,全篇回响着隆隆的鼓声,最后鼓声戛然而止,在整个世界出奇的寂静之后,突然来了一句“耳畔是一声渺远的鸡啼”,给人带来无限遐思和无穷的趣味!
刘成章先生是深得“鸡啼”三昧的!他在《鸡鸣在耳》一文中写道:“那鸡啼中涵蕴的美好、象征着希望的信念,是先人们代代播撒的种子,是一直深藏于我的潜意识中的。”最早写鸡鸣的句子大约是《诗经·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汉代《毛诗序》从中开掘出“乱世则思君子不改其度”的内涵,此后,人们常用“风雨如晦”比喻社会黑暗、前途艰难,“鸡鸣不已”则比喻在这样的环境中,总有一些君子不堕其志,不改其节,敢于挺身而出,发出救亡的呐喊。由此,“鸡鸣”在中国人的意识里就有了特定的含义。流沙河说:“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心态,中国人有中国人的耳朵。”这个“心态”“耳朵”就是这个声音所代表的文化符号、所指向的特定情绪。要写出声音的穿透力,就得挖掘出、抓得住这个特定的意涵。再比如,在古典诗文中,写到“虎啸猿啼”,必抒“去国怀乡”之情,如郦道元《三峡》载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 明代诗人林鸿《巫峡啼猿歌送丘少府归四明》:“巫山巫峡连三巴,猿啼三声客思家。”再有如“燕语莺歌”“流水落花”“西风猎猎”“夜雨蕉桐”“钟鼓琴瑟”“管弦丝竹”“老骥嘶风”“林风天籁”……这些声音都是有特定的心绪和内涵的。
我们总是用“绘声绘色”来形容文学作品中的描写,“色”是视觉形象,“声”是听觉形象,写色不易,写声更难。大致来说,有三种方法:
一是拟声拟态直接描写。用“拟声词”来摹绘“声音”,是描写“声音”中运用最广泛最常见的方法。本篇所论“关关雎鸠”即是拟声的典例。再如清代林嗣环《口技》:“遥闻深巷中犬吠,便有妇人惊觉欠伸,其夫呓语。既而儿醒,大啼。夫亦醒。妇抚儿乳,儿含乳啼,妇拍而呜之。又一大儿醒,絮絮不止。” “忽一人大呼‘火起’,夫起大呼,妇亦起大呼。两儿齐哭。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儿哭,百千犬吠。中间力拉崩倒之声,火爆声,呼呼风声,百千齐作;又夹百千求救声,曳屋许许声,抢夺声,泼水声。”在这些片段中,有拟态的描写,如“惊觉欠伸”“ 儿含乳啼”“ 拍而呜之”,还有“遥闻”“ 深巷”这些细微的描写,俱皆精微妙绝!更有拟声摹写,如“力拉崩倒”“ 呼呼风声”“ 许许声”等,读来令人如闻其声,如见其境!又如鲁彦的《听潮》,先用“汩汩”拟其声,又用“像是谁在海底吐着气”拟其态,后面更有“喘着气,转侧着,打着呵欠,伸着懒腰,抹着眼睛”这些拟态的句子。最后,海潮涨潮达到极点,声音的描绘也到了极点,“战鼓声,金锣声,呐喊声,叫号声,啼哭声,马蹄声,车轮声,机翼声,掺杂在一起,像千军万马混战了起来。”通过一连串的比喻和拟声,把海潮声音具体化,让人有如临其境的感觉。
二是运用比喻以声写声。如白居易《琵琶行并序》中的诗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嘈嘈如急雨、切切如私语、错杂铿锵的琵琶声仿佛一粒粒的珍珠滴落玉盘,诗人通过一系列的比喻描写了不同声调不同节奏的琵琶声,生动表现了琵琶女演奏的高超技艺。同样的手法还见于陆定一的《老山界》:“耳朵里有不可捉摸的声响,极远的又是极近的,极洪大的又是极细切的,像春蚕在咀嚼桑叶,像野马在平原上奔驰,像山泉在呜咽,像波涛在澎湃。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用比喻写声音就是用人们熟悉的声音去形容不熟悉的声音,触发人们用联想想象还原特定的场景和声音。
三是运用通感以形写声。人的感觉器官是相通的,在文学创作中,将人的各种感觉相互联通描写,就是通感。声音本属于听觉,可以转化为触觉、视觉或者嗅觉来写,这样写更为传神、更为新颖别致。黎简《春游寄正夫》:“鸟抛软语丸丸落。”鸟的叫声是“软”的,还像珠丸一样一颗颗抛落下来,从触觉和视觉写来,清新别致又如在目前。李贺《雁门太守行》:“霜重鼓寒声不起。”将“寒”这样的触觉词语用来形容“鼓声”,给人带来别样的情绪和美感。贾唯存《登螺峰四顾亭》诗句“风来花底鸟声香”,以嗅觉写声音,贾岛《客思》诗句“促织声尖尖似针”,以视觉写声音,更觉新鲜贴切!再如《老残游记》中写白妞初唱时不甚大的声音,让人感到舒坦欢畅的句子:“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尔后写白妞越唱越高,尖细高亢、刚劲有力之声:“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抓住舒坦畅快、高而尖细的特点,从触觉、视觉角度写来,给人一种仅通过听觉无法感受到的真切与新奇,精妙之极!
《诗经》上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以为,这八月十五的圆月,称得上天空中的“窈窕淑女”。
圆月是阴柔的女子。炎夏,是烈日泛滥的时候,那灼灼阳光令人害怕不已,这火光四射的泛情,便是所谓的“阳刚”吧。然而圆月不是。她害羞,怕臊,直等透着一股雄浑之气的太阳离开之后,才轻轻悄悄地穿行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如果不是经常躲在深闺里的女孩子,哪一个有她这般娇羞?
圆月是清高的女子。秋天,是一个清高的季节。清高的陶渊明惟独喜爱菊花。我想,菊花不肯在春天绽放,定是因为它不肯与世俗处在一块儿,于是它选择了秋天。圆月亦如此。所以便有了“月到中秋分外明”的诗句。刘禹锡说,“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尽管他后面列举的是“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秋日美景,但是又有谁能说,刘禹锡的爱秋情结中不包含他对秋夜的企盼呢?不包含他对清高的“女子”——圆月的欣赏呢?要不然,哪来流传千古的《八月十五夜桃源玩月》呢?
圆月是神秘的女子。苏轼在《水调歌头》中叹到,“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在“百尺楼高水接天”的广寒宫中,一个柔弱的女子,又怎么能够抵御得了寒风呢?更何况还要翩翩起舞,只着一件薄薄的纱衣,跳动在暗淡的高空之上。她承受得住吗?难道真是李商隐所说的“青女素娥俱耐冷”吗?
圆月又是充满爱意的女子。每逢八月十五,圆月高高挂在天空之时,人们都喜欢抬起头来看着皎洁的月轮。离别的人儿,更是对着月亮伤感不止。今夜,对月流珠;今夜,对月倾诉,让这圆满的月亮能够传信给自己久别的家人。如此这般,人们便看得越细,希望能从月亮里面看出亲人对自己的爱。
圆月还是博学的女子。关于这圆圆的月亮,人们赋予她无数的思想,或者说,人们明白月亮太多的思维。“嫦娥奔月”是她的传说;“明月几时有?”是她给人的疑惑;“玉兔”、“婵娟”是她给自己所取的别字、雅号;“月饼”是她供给人们的幻想。因为有她的博学,人们才能够获得更多的情趣。
圆月原是一名女子。她是多愁善感的,又是温文尔雅、至高无上的。
这月果真是一名多变的女子呵!怪不得苏轼说“月有阴晴圆缺”,这不同的形象就是不同表情的展示。好一个生动活泼的娇女子!
她就是她,一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一名天上的奇女子,凡间者只可仰望——圆月。
从“关关雅鸡,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述”的《诗经》中走出,我便品味了读书的美妙和向往。它美得让人心醉又让人心碎,它雅得让人超凡脱俗;它让人远离尘嚣,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空间。
沉浸于书中,所有的嘈杂和喧哗都离我远去。此时我的心好像是一湖清澈见底、波澜不惊的秋水,自己如同在一方世外桃源的净土之上。那里桃花正悄悄盛开,落英缤纷,溪水潺潺携着花瓣流向出口。
不知多少次,沉醉在这样的美景中,我忘记了一切,不知何时,黑夜已悄悄将大地笼罩。夜风轻轻吹起,远方闪烁着万家灯火……
我喜欢在落雨的日子里读书。
昨夜雨今朝下,翻起李清照那首凄厉悲艳的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想着她落叶都带上淡淡的离愁和哀思。她把词写得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可知她的心中盛了多少离愁和不为人知的凄苦啊!
有时候想,这是梅子黄时雨,寒雨连江夜人关,巴山夜雨涨秋池,天街小雨润如酥—这是江南的雨啊!落雨的南方,柳永和杜牧的南方,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有时落雨也有晴朗的格调,也有爱情的映照。“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让人从雨中看到阳光,从谐音中品味爱的甜美。
我也喜欢在飘雪的季节里读书。
听着雪花随风飞舞的声音,围在一炉火旁,我出人一片雪的世界:那里洁白晶莹,那里雄浑壮丽,那里大河上下顿失滔滔,那里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那里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这是落雪的北方。岑参和王翰的北方:“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我更喜欢在心情不好的时候读书。
心情不好时,带着心中的那份惆怅和忧伤走进古代先贤和仁人志士的世界里,去感受他们和凄苦悲痛,去寻找自己需要的开朗和豁达。
心有千千结,情有千万缕。杨柳岸边,兰舟催发,执手泪眼相看,依依难舍的别离情节,让人为之动容,幽咽。“西城杨柳弄轻柔。动离优,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不论是理俗还是文雅,去留之间终归痴心一片。“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秦观这首《鹊桥仙》更让人寸断柔肠。别离还是离别,即使柔肠寸断,哪能换得离人去?
心情不好时,虽然真心喜欢却不忍多读柳永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里面有太多的凄凉和无奈。
手捧书一卷,仿佛站在历史的长河边,楚大夫沉吟泽畔,九死不侮;魏武帝扬鞭东指,壮心不已;陶渊明悠然南山,饮酒采菊,远离功名与尘嚣。在我看来,他们虽曾“山重水复疑无路”,但更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壮美和惊喜。最欣赏古人那种“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谢;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的超然和达观。
读着,读着,心中的那份惆怅和优伤不知何时早已涣然冰释了。心中仿佛有一股春水在悄悄流动,有一片鲜花正芳香四溢。
也许,读书的理由有千种万种:有人为黄金屋,有人为颜如玉,有人为……但在我看来读书不仅仅只为这些,它也是心灵的慰藉,灵魂的依傍,生命的落脚处。它如同春日里的扁舟放歌,仲夏亭榭里的弄弦,深秋枫林中的独步,严冬炉火旁的倾谈。
只为这些,我乐于“衣带渐宽终不悔”,情愿“为伊消得人憔悴”。我只希望有一天我能“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