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沟沟的“六一”节并不比娃儿们的满月红火。
这年仍然是开会、讲话,唱大家唯一会唱的《东方红》,然后老师照例放假半天。
出村北边不远,就是长长的胶泥坡。
大家一声喊,向胶泥坡飞去。在最前面的当然是肉三了。
胸前的红领巾飞飞扬扬,美气得没法形容。至于衣服上的布索索是否像麦穗,袖头上的垢甲是不是油光光裂成了龟背,鼻孔里浓浓的涕头是不是摇摇欲坠呢,谁管!
大家在胶泥坡土着了魔似的满坡乱跑乱喊,打滚儿。
坡下的马尾川上荡着我们的欢笑嬉闹声。
提起这胶泥坡,真神!坡顶上是漫漫的刘家源子,坡下是宽宽的马尾川。塬上二阴田地雨水较多,差不多年年丰收。川上要么旱得寸草不生。要么糜子麦子长得冒过人头。这坡呢,不管天年好坏,该绿时就绿,该黄时就黄,任凭驴啃羊踏,总是老样子。眼下正是农历四五月间,该开的花全开齐了。川上的麦田绿波荡漾,源上的麦子才爬出耧沟。
往日站在坡顶上远望,看川源远远地伸向天边.闲暇时,看蚂蚁打仗,追刚出窝的小野鸡,抓憨头憨脑的小野兔,抓到的拿回家去装在笼子里天天喂,天天盼它们长大。可谁知,不是死了就是不小心逃之夭夭,或者不吃不喝可怜巴巴地逼着你放掉才罢。今天,满坡翠绿,小花麻雀起起落落,布谷鸟儿歌唱声声。
我们当中肉三最大,我最小。肉三是外号,他的学名叫张文,老师给取的。老师取的虽然好听,但哪有他爸取的那名有趣儿?
那是腊月二十三,家家杀猪,他家也杀。一年到头才见一回荤,张文没抬头一口气吃了三碗,把他爸看怕了,就骂:“老三(张文排行老三),你干脆是肉三!”就这么“肉三”、“肉三”地叫开了。
肉三能吃能干,但念书差劲,一年级留两级,二年级留三级,才勉强升到三年级。和他同岁的都到城里上中学了,没法,老师只好赏个脸叫他入了少先队。
我又瘦又弱又黑而且多病,人家叫黑巴蛋。不过再囊的孩子,只要跟上肉三,也会变得顽皮异常。去红石崖掏鹰儿子来煮了吃。从麻雀洞里扯出一条长虫只一甩,就叫它趴在地上不动不游;看小猫打伏击,看老鹰从空中射下来抓小鸡,看小黑蛇吞食老鼠,老黄牛抵死大灰狼,以及孤零零的野狐子,一屁打散了几只大肥狗。拔草、打蛇、追野狐子、追狼、掏喜鹊窝、下死水坑……真是无恶不作,天不怕地不怕。
大家各人摘一束小花举在头顶上,说照个相好看哩。肉三问大伙儿以后还坏不坏了,大伙儿说,从今往后老老实实规规矩矩顺顺溜溜的。完了又笑,又嬉皮笑脸,又是厮闹打滚儿。
郭家盼儿、王家翻儿都是和我们年龄相当的,可惜女娃娃,家里不许上学,这下也跑来了。她们不知在哪儿弄了条红布缴结也系在脖子上欢哩。欢欢、旺旺,七个三个一见她们那穷疯相,笑得滚成了一团。
有人向坡下飞去,大伙儿也飞也似的跟去,八角刺穿过脚后跟处的破鞋洞扎进肉里不要紧,坐下来一拔,脑子里傻想要有一双铁脚。然后吹一口“仙气”,拍一拍又飞奔而去。狗刺划破了衣服,回家去千万别让大人们看出是胶泥坡上挂的就行。
胶泥坡下老沙枣树旁有一个小水坑,有一回西庄口王斜子的老大,在这儿叫舔水的狼叼走了,那娃娃和我同岁,一想到这件事,没人不怕的。
老沙枣树弓腰驼背地迎着我们。大家统统爬上树去,肉三爬得最高,从一处杈子上下取他的那只泥笛吹了起来。
这泥笛是胶泥做的,可不像捏个公鸡驴娃那么简单,胶泥团揉了又揉,中间垫上短木棒再钻个眼儿。眼儿又不能太多,只有两个手指压的和一个嘴吹的。也不能放在硬阳婆下去晒,须在草叶下面的软阳婆下缓缓地晾干才没有裂缝,半干时款款儿抽了木棒儿,封了吹口这边的口儿。这种乐器虽属五音不全,可给我们带来了无穷乐趣。
肉三乱吹一气也是好听的。大伙儿又排成队吹上坡顶去,你争我夺顺坡顶向东吹去。
这边是漠漠的刘家源子.那边是坦荡的饮马川,头顶上是高远的碧空白云,脚下是绿而浪漫的胶泥坡。胶泥坡晃若一条带子戮在原野,我们打算走到它的尽头。
我们困了,散坐在坡顶,环目四顾,陌生新鲜,高兴而担心起来,最后大家都在空地上睡着了。
等到醒来,口千舌燥不说,饥肠旅摧,太阳已奄奄一息。一想到黑夜,大伙儿都怕得哭起来。我起先硬忍着没哭,一看到肉三也哭了,这才大哭。
太阳终于下山,我们反倒不哭了,挤在一起打吨儿。没人说话。盼儿、翻儿的红布索索在夜风中庄严地飘动。
好像有人在喊我们,敢不是鬼吧?大少、们说,天一黑阴气上升就有鬼了。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不敢出一口大气。终于听真了,我们的母亲都在焦急地呼唤着我们。
“肉三——!”
“旺——旺——”,“欢——欢——”
“七子——”,“黑巴蛋蛋——”
“盼——盼——”,“翻儿——”
也有男人的声音。
假若我们都死了,他们还会这样痛苦地呼唤我们。真叫人感动!这声音从夜幕里的胶泥坡上传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