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是冰冷的月光。乡魂呀,仿佛神差鬼使,从窗口的月光里翩然飞出,牵我回到故乡的村落边。啊,我怎能忘记故乡那一片密密的芭蕉林……
不记得了,是哪一天晚上,当爸爸被打成“右派”,折磨得不成样子的时候,为了让童年的我不再遭受更多的磨难,妈妈把我送到九百里外的姑父家——一个偏远的苦聪山寨,深深地藏在大山的怀抱里。村外,有一片密密的芭蕉林。从此,那一片芭蕉林里,就有了我小小的身影。
那时我还很小。几乎每天,只要不下雨,我总一个人跑到芭蕉林里。我捡一衣袋石子,隐在芭蕉树后,偷袭把长长的嘴巴插入芭蕉花简吸取蜜汁的小鸟;或使出全身力气,剥开半腐朽的芭蕉皮层,逮一只藏在里边的绿色干青蛙,拴上藤子逗着玩儿;或找一根长木棍戳下几颗芭蕉果,剥了皮,蹲着慢慢吃。有时,躺在芭蕉树下,透过叶隙,静观太阳怎样冲破云层,大雁怎样在高空翱翔,把对父母的思念寄托给太阳,把许许多多的遐想系在大雁的翅膀上……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次在芭蕉林里,竟有一只小鸟被我击伤,扑腾着掉下来。拾起一看,羽毛蓝蓝,嘴巴尖尖,一双细眯眯的眼睛似乎流露着祈求,我动心了:自己不也是一只受伤的小鸟吗?于是,我把小鸟带回家中,给伤处糊上嚼过的荞面——听姑父说,荞面能治伤。待到小鸟能重新飞起时,我又把它放回芭蕉林,并默默地为它祝福。
我更不会忘记,有一天已是傍晚,突然下起大雨。
我在芭蕉林里听着雨滴敲打叶面,看着夜色渐渐来临,真感到有点悚然。这时,姑父来了,披着蓑衣,截着笠帽。他问我:“小荣,你喜欢来这里,喜欢芭蕉树是吗?”
“是的。”带着怯怯的回答,却使姑父古铜色的脸上忽然漾起了难得的笑意。
他把我抱起来托在脖子上,一边往回走,一边激动地告诉我:以前,苦聪人祖祖辈辈生活在深山老林,歇住的棚子是芭蕉叶盖成的,包东西用的是芭蕉叶,睡觉垫的也是芭蕉叶……他们的生活离不开芭蕉。
我似懂非懂,但从那以后,我对芭蕉林的爱又增添了几分。记忆中,芭蕉林留给我的故事很多很多……
时光匆匆,星移斗转,不知芭蕉林里的芭蕉树又结了几代几孙?时序的嫂递带走了我酸甜苦辣揉合的童年,却抹不去心头对芭蕉林的一往情深。
后来,我远离了故乡,远离了我的芭蕉林!可是啊,在那小小的山村里,常常有我的梦儿在萦绕,在那密密的芭蕉林里,常常有我的乡魂在徘徊、飘移……
早操时,在寒风撩起发丝的时候,面对故乡升起的太阳,我会木然伫立。太阳啊,我能否骑在你的身上,每天看故乡一次,看芭蕉林一次?几回回,我曾这样悄声呼唤。
课间,窗外飞过来一只小鸟栖在石榴树上,羽毛蓝蓝,嘴巴尖尖,眼睛看着我,尾羽一起一伏,唱开了动情的歌。小鸟啊,你是从故乡的芭蕉林里飞来的吧?你我好像在哪儿相识过?无端地,我疑心顿起.充满希望地走到石榴树下,刚要开口向鸟探听乡音,却不想把它惊飞了。
夜里,朦胧中,我躺在故乡的芭蕉树下,头顶上,缀着一挂熟透的芭蕉果,果香扑鼻而来。我馋了,起身要够,无奈太高,双脚一跳,又摔了一跤,这一跤使我醒了:竟是那渴盼骗了我?哭吧,堂堂男儿,不想沾“女孩儿”之嫌;不哭吧,心里又总有一种莫名的饥渴,比饥渴更难忍。乡魂啊,你如何这般没完没了,牵扯着我?唉,睡吧,归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