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叫老城,距今天的县城几十里,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留下的,院,是古院,三色的青砖碧瓦;柳,是老柳,大概有了这小院,也就有了它。岁月的刻刀深雕着树干,那斑驳的裂痕记载着小院的风风雨雨。
树下儿张石桌石凳,也让岁月磨得光溜溜的,它们伴着这小院静静地度着朝朝夕夕。
也不知从何时起,小院的人们就继承了这样的“传统”:每天傍晚,总是院里的寿星—弓着腰的赵爷爷第一个坐到老树底下。好像怕谁先来抢走他的宝座——倚树的那张石凳。看他老人家,背靠着老树,往那只铿亮的铜烟袋锅里捏几捏老旱,吸上几口,眯着眼,“吧嗒吧嗒”地品着,那样子可真惬意。脸上的皱纹跟老树干的裂痕一般多,长长的白胡子跟茸茸的柳絮似的。也许这个缘故,院里的小伙子送给他一个极形象的名字——老柳树爷爷,一袋烟工夫,院里的大人孩子们陆陆续续来了。
仅有的几张石桌石笑是属于长辈们的。老爷爷们围着那把紫黑色老茶壶,一边饶有兴味地品着茶,一边忆起“当年”来——满洲国那时候啦,日本鬼子进城那阵子啦。老奶奶们搂着孙孙,仍旧讲着那些不知讲了多少遍的“瞎话儿”:狐狸精了,毛猴子了,小伙子们干脆席地而坐,吆喝着甩起“老K”;姑娘媳妇们拎着板凳,手里不离针线活儿,嘴里东家长西家短地扯起来……晚风涤荡着柳枝,老树欣慰地摆着胡须。老柳就这样,一天天静静地看着小院里热热闹闹的人们。每晚,直到月儿挂上树梢,笑声和故事也挂满枝头,人们才陆陆续续散去。
最后离开的总是最先来的“老柳树爷爷气他深情地抚摸着老树,像是跟老朋友告别,然后才瞒姗着离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像城边的那条护城河,缓缓地流淌着……
可是,自从院里挤进了王叔叔一家,小院生活渐渐变了,像静静的河水激起几朵小浪。
听说王叔叔和王阿姨是从县城来的,承包了城东的那家水泥厂。他们每天都那样匆忙,见了院里的人们,也只是急急地打声招呼,便匆匆而过。她们的小女儿跟院子里的孩子们不一样。她说她只知道有童话、神话呀,却不知还有“瞎话儿”,晚上还要在家里弹琴。老树下,从不见他们一家人的影子,似乎原本就是这小院多余的人。院里的“传统”当然也就与他们无关。
只是有了他们,小院的晚上多了一分城里的小姑娘弹奏的琴声,老树底下的人们又多了一个谈论的话题……
姑娘媳妇们议论起王阿姨的蝙蝠衫、体形裤,王叔叔的西装、领带,小姑娘弹的是“雅马哈”呢,还是“卡西欧”……
那天,赵家媳妇不好意思地求王阿姨帮忙挑一件羊毛衫,非常合适。后来,姑娘媳妇们要买些像样的东西,都来请王阿姨帮忙。渐渐地,她们跟王阿姨亲近了,时常拎着些服装裁剪之类的书往她那儿跑。说是王阿姨给她们出主意,要开个裁缝店,王阿姨还当她们的顾问呢。
那天,王阿姨帮李家小妮挑了架“卡西欧”,于是,小院的晚上又多了一分老城孩子弹奏的琴声……
又过些天,孙家抱回一台与王叔叔家一样的彩电,孩子们一窝蜂似的跑去看《一休》、《蓝精灵》……
晚风依旧摇曳着老柳,赵爷爷依旧第一个来到他的“宝地”。可是,光顾老树的人却一天天少起来。
孩子们走了,姑娘媳妇们走了,那些在城东水泥厂上班的小伙子们也一个个走了。
赵爷爷的孙子去厂里听“夜大”;听说是王叔叔亲自讲课。他可是名牌大学毕业;钱家二小子去青年俱乐部跳“华尔兹”,瞧他穿得齐齐整整的,也系了领带;孙家小柱子去了县城的什么培训班;李家三仔挽着一个姑娘的胳膊神气地去散步了……
赵爷爷眼睁睁看着老树底下的人们一个个离去,好凄凉呀!还好,不管怎样,这些老年人倒挺本分。
可是,这些日子,老柳树又有点儿寂寞,因为一向本分的钱家老两口也几天没来了……
那晚,这老两口回来,真是变了样:老太太身着一套碎花“太太服”.老头子拎着个“匣子”,还响着曲。赵爷爷心里犯了核计。后来,听老太太说,衣服是儿媳妇给买的,城里正时兴着呢I那可不是“匣子”,叫录音机,响着的是《老年迪斯科》舞曲。这些天,县城的儿子接他们去跟城里人学跳舞,现在回来教他们这些老年人……
赵爷爷更纳闷儿了,老骨头也赶“时髦”?
光溜溜的石桌石凳,录音机里的曲子正欢快。当年,在这老树下跳“忠”字舞的老胳膊老腿,又在这老树下跳起了“迪斯科”……
夕阳中,从县城那边吹来的晚风吹动了古老的柳树,也吹动了老树底下的人们。柔柔的柳枝在风中飘荡,纷扬的柳絮飘起来,萦绕老树,萦绕赵爷爷,终于落在老树下。
赵爷爷没去跳舞,依旧坐着他的“宝座”。其实没人抢,看看那夕阳,那柳絮,听听那“迪斯科”,他眯着眼,捋着那柳絮般的银须,自言自语:“唉,落下喽,落下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