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阿成叔比谁都苦恼。床前已丢了一地的烟蒂。他又摸摸索索抽出一根,大口大口地吸着,又琢磨起镇长的言语和微笑里包含的意思。
镇长是黄昏时节来的,那一刻,阿成叔正在屋里乐滋滋地飞点着一笔刚收进来的货款。听到镇长的脚步声,便神速地把钱塞进床底下,慌忙迎了出来。镇长告诉他:明天中午有两位大干部来这儿视察,他们还特地要在这里召开一个群众性的座谈会,镇长要阿成叔也参加。阿成叔一听,愣了神。那不是惊喜,却是惊慌,他近乎哀求地对镇长说:
“镇长,我虽也办厂,却没办出啥成绩来,反亏了本,让我去?镇长,我……我看……”
“我看,你就去吧,放开心,想说啥就说啥,别忘了向中央领导掏出心里话!”镇长用手指指心头,很认真地说着,然后冲他一笑,拍一下他的肩膀,走了。
这消息对别人来说,可能是件极荣耀的事,但对阿成叔来说,却使他感到忐忑不安。
三年里,他和镇上的其他几户人家一样,办起了小工厂,他没有向任何人声张过他的小厂每月能给他带来四五千元的利润。他常常“愁眉苦脸”地向人们诉说自己办厂蚀了本,使他负债累累。他不想出名,也怕出名。60年代,他也不是红过一阵子,发家致富谁有过他那样光彩?上过报,到县府介绍过经验。可到头来,头上的臭帽子比谁都多……这难以叫人理解的一切,怎能让人忘怀呢?从那时起,他变得胆怯,学得精明起来了。
可不,阿成婶整天唠唠叨叨要旧房翻新,可阿成叔却说造了房子还不是把底摊给了人家,让人家说你又发了!阿成婶生着闷气,说钱赚来就图个用,总不能到以后带进棺材当枕头;再说如今赚钱,又不是我们单家独户,怕啥?阿成叔却哼了句“妇人之见”,但心里却想着她的话有道理。
还有,前个月镇里集资扩建中学,每户人家都捐了款。有些人家捐了1000的、500的,而他只捐了一张“大团结”,害得让上高中的小儿子数落了一顿,还称他是什么“泼留希金”、“葛朗台”(当然阿成叔不明白这两个词说的是啥玩意儿)。其实,阿成叔内心也认为对面阿龙家捐了1000元,奖给一块“捐资办学,造福乡里”的大红匾子很值得。那天,他还上过阿龙家端详了那红匾好一阵子,心里好生羡慕。他真为自己的“精明”而感到羞愧。
可他实在也怕……
啊,过去的记忆,都变成了皱纹,深深地刻在他的额前;都变成了伤痕,深深地烙在他的心上。他多想努力把它们抹去,轻轻松松、快快活活、舒舒畅畅地再过他个半辈子。可哪里有这种法力,哪里找得到一个依据,使他忐忑不安的心永远安定下来呢?
“明天……”他战战兢兢地想着,“唉,为什么要我参加呢?镇长那笑里分明有……”
第二天,他明显地消瘦了,眼圈黑黑的。
离开会的时间不久,阿成婶从箱底拿出阿成叔那件去年就做好但一直没穿的全毛衣服,让他穿上。阿成叔边扣着钮扣边走出了家门。可没过几分钟,他又折回来,从柜里拉出件打上补丁的,换下了新衣服。
倚着门边,阿成婶望着他颤巍巍而去的身影,脸上也笼着一层阴影,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不知不觉地在她心中升腾。她想起那一年阿成叔挨整批斗,也是这样去的。
她在默默祈祷和惴惴不安中等着他回来。
这当儿,听说阿成叔去参加座谈会,镇上的人就议论开了,好些人还特地到他家门口,往院子里瞧瞧。而有的就等在他的家里,好听他的新闻。说真的,他们的心弦也为这小镇的命运和前途绷得紧紧的。
“阿成叔回来啦!”眼尖的人突然叫道。
人们拥到门口,只见阿成叔确确实实回来了。他反剪着手,悠悠踱着步,仿佛刚喝了盅上好的老陈酒似的,很有神采,嘴里还哼着鼓词呢旦都说以前他是唱鼓词的好手,可就没听他唱过,今儿一听,果然不凡。
人们围着阿成叔,吵吵嚷嚷,一个劲地问这问那:
“阿成叔!中央领导怎么说?”
“阿成叔,你对中央领导说了我们心里话没有?”
“人家为什么从老远的地方跑到这镇上来?”
“大干部是啥模样的?”
“大干部的话听得懂吗?”
“我阿成叔是念过书的人,啥话不懂?”
此时,阿成叔简直判若两人。他个头不高,但觉得自己似乎高出周围的人一大截。他笑而不语,一个劲地点头。每一点头,都给人一种安慰,人们心中的愁云都随之消散了。忽然,他想到什么似的,跑进里屋。不一会儿,人们一看,阿成叔拿出的是两条“中华”香烟(这儿的人,娶媳妇嫁女儿就分这高级香烟)。他高高兴兴地分给大家,大家高兴地接着,细心的人还发现他的眼里有泪花在闪动。
“阿成叔,瞧你今天快活的!”
“啊,你怎么也抽起这高级香烟来了?”
这时,旁边的阿成婶慌张地把阿成叔扯到墙角,小心地教训着:
“你这死老头,糊涂啦?那一年……”
阿成叔恼了,挥开她的手:“你知道啥?那年月,中央领导如果也像现在一样往老百姓中跑得勤,也就会晓得我们老百姓油盐酱醋、酸甜苦辣,我老成还会蹲学习班?妇人之见!”
“说得有理!"
“阿成叔,你给大家说说,中央大干部到底说了些啥?”
“喂,阿成,办厂没办出啥花头,怎叫你去见中央领导呢?”人群中,不知谁瞧着阿成叔这番得意劲,可真不服哩!
这话使阿成叔涨红了脸。
“为啥叫他去?明天就知道!”不知什么时候,镇长送走了中央领导,已站在大伙的旁边,笑吟吟地对大家说:“明天,我们召开个大会,就叫阿成兄弟给大家谈谈,听听他近来都千些啥,想些啥。”
“啊!我?”阿成叔惊呆了。
“想说啥就说啥吧,别忘了向大家掏出心里话!”镇长用手指指心头,很认真地说着,然后冲他一笑,拍一下他的肩膀,走了。
夜里,阿成叔又大口大口地吸着烟,时不时地愣笑着,一切都想好了。明天,他还想给大家唱段鼓词儿……
当月光滑进里屋时,阿成婶已听到她老伴那匀和的鼾声了。
那鼾声,把小镇带进了香甜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