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一根落满尘灰的电线从屋顶直直地落下,静静地蜷缩在屋前空地的一角。空中不时飞来一两只小鸟,在屋前叫着飞了两圈后又无奈地离去。我轻轻地来到那个似乎早已被人们遗忘的洗衣台前,出神地凝视着从洗衣台上淌下来的流水。
“滴答······”
记忆中我总是苏醒在一个花香鸟语的早晨,在清晨微凉的阳光中慢慢睁开眼睛,听到窗外传来奶奶的洗衣声和流水声,我会蹑手蹑脚地走到楼下,从门口偷瞄奶奶洗衣服时全神贯注的神态,然后大叫一声“奶奶”,孩子气似的吓奶奶一跳,继而咯咯地笑半天,奶奶虽然嘴上喊着“吓死了”,但我却能从她微微上扬的嘴角和微眯着的月牙状的双眼中看出宽容与和蔼,全无一丝责备之意。
在那时的我看来,那片蔚蓝的天空和那好似挂在云端的几根电线以及上面歌唱的小鸟,甚至那嬉笑的祖孙俩,那从洗衣台上淌下的流水都是平常、永恒,甚至有些单调的。
回忆定格在那个炎热的夏季。那天夜晚我和奶奶间发生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争吵。我极力想劝说奶奶同我们去城市里住,可奶奶却固执地偏安于老屋。从那时起我和奶奶的来往关系渐渐淡了,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隐约感受到奶奶的身体比以往更添了些佝偻和憔悴,奶奶那如潮的黑发也开始掺了灰色。
前不久,奶奶摔倒骨折的噩耗传来。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感到很震惊:记忆中奶奶虽不强壮但也很健康,为何如今轻轻一摔就能给她带来重创?可当我再次回到了老屋,目睹了夕阳下墙面上触目惊心的裂痕,看着那在幼年的我看来仿佛能够横亘古今的“天桥”“一座座地坍塌”时,我终于明白了。
我一直将奶奶放在我最纯真与欢乐的那段时光里,我在脑海中铭刻下那时她的健朗与微笑,却忽视了时间流逝带给她的伤害。当我痴痴地想要挽留住那些小鸟时,供它们停栖的电线和藤蔓早已不知去向;当我天真地想要抓住流水时,张开手掌,却发现它们早已从指缝间淌尽;当我潜意识中认为童年中关于那个乡村人家的一切都是平常、永恒的,长大还遥遥无期时,时间已经悄悄地带走了奶奶的年轻健康老屋中原有的一切。
我决定去看看奶奶,试图从奶奶久违的怀中找回儿时的温软记忆。可当我走入病房,看到躺在病床上像寒风中的残烛一般虚弱、憔悴的奶奶时,一时竟无语凝噎。昏暗的灯光、偏黄的白墙、白色的石膏·····病房中的一切似都透着凄凉,都蕴藏着流逝时光的悲哀。可这一切,都没有奶奶那如瀑般银白色的长发和被岁月侵蚀出千沟万壑的肌肤更加令我心悸。那白色如一团火焰,包裹着奶奶干皱的肌肤和枯黄的脸庞,刺痛着我的眼睛,也直击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将我心中最后的坚冰消融。
我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上前轻唤一声“奶奶”,不再有往日的调皮与放肆,只有对奶奶的心疼与自责。奶奶艰难地抬起干皱的眼皮,虽然她没有说话,但我能看出她眼神中流露出的惊喜,以及在她那被时光洗刷后愈显清澈的眸子中的一湾流水。那湾流水以其变且不变的姿态倒映着我、奶奶与老屋的十年。
“一壶清酒,一身尘灰,一念来回……”从舞台上传来悦耳的声音,让人陶醉其中,自己仿佛架着白云,来到湛蓝的天空,欣赏一位亭亭玉立的小仙女的歌声。
今天是小欣演出,我好不容易才得到她的同意,来到了现场,里面布置得很华丽,观众都拿着手机拍照,我就在台下静静地望着她。
瞧,小欣穿着一条雪白色的长纱裙, 裙尾绣了几只花蝴蝶,走了几步,它们就闪一下翅膀。小欣的手臂又白又细嫩,她一手自然放前,一手拿着话筒。乌黑的头发上带着一朵粉红色的牡丹花,瓜子脸上画了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挺拔的鼻梁下有着浅红色的樱桃小嘴,白嫩嫩的皮肤。
咦?美妙的声音怎么没了?我站了起来,仰望着舞台,只见几个人搬来了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小欣走着一字步,优雅地坐下来。
“哇!好漂亮的姐姐……”一个站在我身旁的小女孩笑嘻嘻地说。
观众不一会儿就热闹起来,只听后面传来一句:“多好的一个孩子……她叫什么名字……”他们议论纷纷、赞扬起来。
台上的小欣轻盈一笑,迷倒了所有人。她伸出一双秀长的手,在琴键上轻巧地摆动着,十根手指像听了命令似的,快速地跳跃着。我又踮起脚尖,见小欣的侧脸千娇百媚,又长又浓的眼睫毛垂了下来,耳朵旁有着一条弯弯的龙须。小欣扎着丸子头,上面盖着一层薄薄的轻纱,显得格外有仙气。
欢悦的声音又在我耳旁萦绕着,让人神清气爽……
拍掉那蒙上的厚厚的一层尘灰,映在我眼里的是一本泛黄的书,一泓无垠的水,一种油然而生的敬意,一丝若隐若现的后悔。
我不应为了这个而破坏了它原本的宁静,因为它曾留给我无法颠覆的倒影。
我,在千年前沉默,像屹立在高崖边上,听着风啸的一块顽石。星沉月落,我静静看着沧海桑田,等待着会有谁,无意间把我带走,或者,把我踢落。
我身后来了人。但我还总是沾沾自喜自己的价值,丝毫便没了比较。人们总喜欢把没有价值的东西从自己的好奇心里踢出去,永不超生。
这也许就是劫数,也许就是我命里的归宿,也许是它对我的救赎。我的耳畔还有感觉,但那可能是谩骂,可能是怨咒,可能是灵魂在呼救。
然而我下一刻睁眼时,才发现这下面就是江,那江。再一刻,我看见了水中的另一个我。从未有过的惊悸和疑惑在心里陡然而生。虽然我明白,那只是我的一个倒影。
有人跳江是因为外子不忠,有人跳江是因为欠金赊银,有的人跳江是为了逼迫别人,有的人跳江是为了证明自己。而我仿佛在水里反倒还清醒了,他们不知道人生在临江的一瞬便大白于世,就像我同样有了那么点儿后悔——把我当作真的石头,我不能呼吸。
直到我沉沉地砸入水中,激起再多的波纹,也毁不了事实上不变的水中的我,只是我自己没法子看见自己了。
我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对的,还是错的,只有等到老死之前才会明白。所以我只想做的是把每一件事都尽力做好,然后等待。
若每一滴激起的水珠,都是一滴泪,那我宁可做一条鱼,把它们流在水的生命里。水最明白我,什么是“生生不息”。
有多少个水珠就会有多少个自己,一个自己就代表了一段自己的人生。
名利,财富,功名,爱情,幸福,失意……这些,我通通有过,都是我人生中已知的未知数。但它们算是什么?算晶莹?算剔透?还是算粉饰?算哗众取宠?
它们最后又会汇成一个倒影。而这个倒影,才是真正的我,真正临江的人。屈原兴许没有察觉到,其实靠自己的渺小和憧憬,根本无法改变楚国的命运。所谓《离骚》,我亦觉得只是一种无奈的消遣,和辞藻的堆砌。什么身世?什么血统?在命运面前,就连头也抬不起。但这也正是他真正的自己,毫不保留地写进《离骚》中,这不是炒作,而是宣泄,是一种释放。
和自己的倒影隔着千古不竭的水遥遥相望,清者善悟其身,浊者善随其性。清浊之别,不过是世人所见的表象。击水再猛,水纹再乱,你不动,影不动,就突破了水的障碍,会见到那个你最熟悉,又往往最陌生的人。
因余之倒影兮,感生之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