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1日 马德里 飘雪。”
敲下这几个字,我抬头望了一眼窗外,已经是满眼的晶莹剔透。
马德里很久没有这么大的雪了,很久没有了——就好像我也很久没有为自己过一次生日了。
很久很久。
站起。点烟。让袅袅婷婷的青色烟圈将我的思绪捆住,不至于游离得太远……好了,今天起,我就60了。
60岁意味着,对有些东西来说,一辈子都不会改变了,就好像我始终淡漠的性格,好像我始终保持的用母语记日记的习惯,好像一条自始至终伴随我的黑色披肩。
你永远猜不出黑色里藏着什么吧.神秘的始终是神秘的。
60岁,更多的改变了。镜子里的自己早已枯萎得只剩下一副骨架。21世纪,人们想出了无数的方法驻颜、延寿,但岁月的痕迹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了的。
就好像你水远都无法用双手留住一捧水,你能阻止得了年华从指缝间溜过吗?
突然发现,自己是很老了。很老很老。皱纹……皱纹……还是皱纹……先进的染发技术遮不住鬓角白雪的痕迹——大片大片,好像刚从外面的世界闯进来,化不开似的。
年轻真好,再普通的女子,笑起来,必如春花。
而我呢?好像也年轻过吧,但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久很久以前的我总是在漂泊的。也许是血液流淌的那份天生的不安定因素,年轻时的回忆就被漂泊所割裂。
马德里一巴黎一曼彻斯特一马德里,还有无数曾经辗转徘徊的小城。我不知道异国的我给这些城市留下了什么,也许仅仅只是一张陌生的黄色的面孔;而每一座城市对我而言,都是曾经的新鲜,曾经的汗水,更多的是曾经的压抑和痛苦。
记得也是这样一个日子,那年我25岁,辞了一天的工,我就沿着马德里一条不知道姓啥的大街走,一直走,走了一夜。那一夜我想了很多,却独独想不起我当初为什么就这么毫不犹豫地离乡背井——难道仅仅就是为了那可怜的西班牙语专业?
头一次发现想问题比走路比打工更累.头一次有一种莫名的恐惧——突然发现,一条街,一座城,一个国家,没有一个可以相知相守的人,甚至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多么可怕。
后来我哭了,积欠了多年,甚至将我后半生的眼泪都预支尽了,真的,就好像Jimmy死的时候,我一滴眼泪都没掉。
Jimmy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的。那已经是在巴黎了。我们共同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尽管他始终没有开口向我求过婚。
但我是满足的,这三年,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后来呢,他就死了。一场车祸。那天,人们在他沾血的上衣口袋里找到了一枚崭新的戒指——结婚戒指——然而他却死了。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再惊天动地的传奇也都归于平淡。好在他留给我的回忆永远鲜活得可怕—一个永远30岁的男人的鲜活。
不过从哪时候起,我开始抽烟了,三十多年了,还是很凶。
我一辈子都没有结婚。
其实,从起初游学到定居异地,我惟一对不起的就是我的父母。我是她们惟一的女儿,可却未尽到半点孝心。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
在他们病重的那年,我曾经回国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知道晚年无子润照顾的痛苦;我也知道这辈子,他们所付出的,水远比我付出的要多。
有时候在他们面前,我想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但我明白,他们都懂。
也许在父母面前,我永远是孩子。而他们永远是大人——包容孩子的大人。
本想从此就住在国内了,但我发现,这里的自己,反而成了一个过客—我开始不会讲那平卷舌不分的乡音了。
在格伴双亲走过他们人生的最后一段道路后,我又“回”到了马德里——尽管我不喜欢这里的秋天,我嫌它晦涩。
一直到今天。
“漂泊不是我情愿,它是一种注定。”当22岁的我头一次踏上异国土地的时候,我这么对自己说。40年后的今天,我还是这么对自己说。
“最苦的日子也都过去了。过去了就过去了。”
对着镜子里那张核桃般干瘪的脸,我竟然笑了。
10岁,我想,那件花裙子妈妈会记得给我买吗?
20岁,我想,念硕士,然后出国再念博士。
30岁,我想,大半个地球都转过了,是不是该找个家安定下来?
40岁,我想,这辈子欠父母的太多了。
50岁,我想,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会孤独呢?
60岁……也许只剩下回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