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感悟?简言之,即是作者在对现实生活的感受中有所悟,悟出了其中之“理”,悟出了其中之“道”,它其实是作者对社会生活的一种深刻感受。一般的文章,对人有益的无非为三点:一为文章中有新鲜的信息,让人读之有所知,扩大了知识面;二为文章有浓郁真攀的情感,让人读之有所感,感到心灵的展动,获得审美的愉悦;三为文章蕴含着作者对时代、社会、人生的深刻理解和领悟,让人读之有所悟,思想为之豁然开朗,认识亦提升至新的境界,这当然为文章写作的上乘之境。
关于感悟,佘树森先生解释得很准确,感受得很深刻,他认为:悟,乃是一种自由的、内动的、深层的思维活动,是一个知觉融于感觉的思维世界——外界种种信息、浑然于心,自我酝酿,顿然妙悟,如云破日出,而又淡烟轻笼,似明非明,美绝妙绝,可惫会而难言传,散文之理想境界亦如此。因而他指出:人无深悟,文无深味,古今妙文,皆出自妙悟。
感悟对于写作的成功如此重要,但我们不能把感悟看得那么神秘,感悟力每个人都有,只是程度的深浅而已。诚如林语堂先生所言,“宛如天地间有此一句话,只是被你说出而已”,所以我们一旦有感悟,只要把它及时抓住,就能写出“人人心中皆有,人人笔下皆无”的佳作。
感悟不是凭空产生的,它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来自于日常生活和社会现实。一个人处于什么生活层面,当下的环境就必然影响他的心理情绪思想,感悟也就由此而生。比如说生病,一个人生病后是健康的突然失落,他的感受就很多,而思想深邃的人就能抓住这种深刻的感受写成妙文,比如周涛的《游牧长城·甘肃篇》中有一段他在旅途中生病的心理活动——
无事可做,我就开始研究病态,品味病感。我觉得,一个长期健康的人突然进入病境,有助于反观和领悟很多东西。病情使人换了一种眼光,一副心态,病情使人暂时脱离现实、与世无争,因而有了“超现实”的条件。所有的病人住在病院里,都像是从现实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兵和级了械的俘虏,他们眼下不具有战斗力,因而较大程度地受到了人道的待遇,被人惊解和关怀。他们一般也由于自己的病况而悲天悯人,变得比平常善良一些;互相之间由于没有利害,同在受难而变得容易倾吐心曲,真诚了好几倍;再加上病体一般减却了性的冲动,他们往往平静了,自我表现的行为减少,不再狂妄浮跳,眼神里有一种哀伤的美……峨,病人原来就是圣人!集真善美于一身!难怪人们称医生护士是天使,原来他们的职业是围绕在这类圣人之间!
原来知此,怎么今天才明白呢?
“圣”的代价就是丧失健康,使充满活力的生命要求降到最低限度。
所谓圣人,原来正是病人!
读了这段文字,只要是生过病住过院的人都会获得一种共鸣:丧失了健康,失去了竞争资格,“生命要求降到最低限度”的人,更容易显现人性真善美的一面。这种感受人人皆有,但能写到笔下的就不多。而且,作者将病人提升至“圣人”的感悟,却是我们始料不及的。正是作者这种主观的妙悟,使文章显出新鲜感和深刻性。
由此可见,感悟是作者思想的辨析力对事物外壳的洞穿,对现实生活的本质的“核”的揭示,这样的文章才显出思想的底蕴和内在的力最。所以,聪明的作家,他们常常能在文章中写出自己真切细腻的感受,又能将它上升至感悟的层面,使文章给人一种如嚼橄枝,余味无穷的感觉。如牛汉的《父亲树林和鸟》——
父亲一生最喜欢树林和歌唱的鸟。
童年时,一个春天的黎明,父亲带着我从滩沱河岸上的一片树林边走过,
父亲突然站定,朝幽深的雾蒙蒙的树林,上上下下地望了又望,用弃于闻了又闻,
“林子里有不少鸟。”父亲喃喃道。
并没有看见一只鸟飞,并没有听到一声鸟叫。
我茫然地望着宁神静气的像树一样兀立的父亲。
父亲指着一裸树的一根树枝片我说:
“看那里.没有风,叶子为什么在动?”
我仔细找,没有找到动着的那几片叶子。
“还有鸟味。”父亲轻声说,他生怕惊动了鸟。
我只闻到浓浓的苦味的革木气,没有闻到什么鸟的气味。
“鸟也有气味?”
“有。树林里过夜的鸟总是一群,羽毛语得热腾腾的,
黎明时,所有的鸟抖动着浑身的羽翎,要抖净露水和湿气,
每一个张开的味舒杨地呼吸着,深深地呼吸着。”
“鸟要准备唱歌了。”
父亲和我坐在树林边,鸟真的唱了起来。
“这是树林和鸟最快活的时刻。”父亲说。
我知道父亲此时也最快活。
过了几天,父亲对我说:“鸟最快活的时刘,向天空飞离树枝的那一瞬,最容易被猎人打中。”
“为什么?”我惊愕地问。
父亲说:“黎明时的鸟,翅膀潮湿,飞起来沉重。”
我真高兴,父亲不是猎人。
《父亲树林和鸟》这篇含蓄而清新的散文诗,没有多少悄节和细节的描绘,也没有多少“父亲”形象的勾勒,全篇几乎由父子对话组成,简约的笔墨给我们展现了一幅淡雅的水墨画。
在这个春天的宁静的早晨,“父亲”将“我”带进了一个有着诗一般意境的树林,让我感受到父亲、树林和鸟浑然一体的氛围。“父亲”是那么平凡,但他的感觉如此灵敏,感受如此的细腻:在静静的没有鸟飞,没有叶动的树林里,“父亲”却发现了一个鸟的世界,看到了树叶在抖动,闻到了鸟的气味,听到了鸟的舒杨的呼吸,并且知道鸟将歌唱了。这一切,对于童年的“我”来说,简直是个谜。“父亲”为什么能这样呢?这除了他年长有经验外,恐怕还因为这位熟知鸟性的农民有一颗爱鸟的慈善心和童心。他是用全身心去感受这片树林的,他的心灵已进入了这个鸟的天堂,所以他的嗅觉、视觉、感觉都比“我”敏感。从某种意义上说,“父亲”具备了诗人的素质。“父亲”对树林和鸟的细腻深切感受,不正是诗人对生活感受的一个缩影呜?
《父亲树林和鸟》给我们十分有益的启示:你要从平凡的“树林”发现一个鸟的世界,就得具备“父亲”那样敏锐的感觉和细腻的感受,就得有“父亲,’那样的对生活永远充满新鲜感的“童心”。只有这样,才不致于望着“树林”而茫然无知觉,或者身临其境而心游于物外,感受不到内中的真味。事实上,“发现”就常常源于我们的感受,使我们从平凡中看到不平凡,从静中看到动,从表象肴到内蕴。
一个西方记者说过:作者不仅要以孩童般的眼光看世界,而且要以哲人般的眼光看世界。《父亲树林和鸟》可谓是孩童眼光和哲人眼光相结合的世界。文章不仅揭示了“父亲”热爱生活的“童心”和视野,不仅凸现了他感觉的细腻灵敏,而且还写出了他哲人的眼光,写出了他感受的深刻性。文章最后写道:“过了几天,父亲对我说,‘鸟最快活的时刻,向天空飞离树枝的那一瞬,最容易被猎人打中’。‘为什么?’我惊愕地问。父亲说:‘黎明时的鸟,翅膀潮湿,飞起来沉重。“我真高兴,父亲不是猎人。”感受上升至感悟,文章就有了深藏的内蕴和深刻的哲理:美好的早晨潜藏着杀机,鸟最快活的时刻常常是最危险的时刻。父亲的话,充满启人心智的哲理,令人沉思而替醒。这篇优美的散文诗,可以说作者是得益于感受感悟之功力。
什么是感受?简言之,就是作者的心灵被客观外物刺激产生相应的感觉、知觉所呈现的富有情感的个性心理活动。感觉是作者对客观事物个别属性的反映;知觉则是作者对客观事物各种属性以及整体形象的认识和反映。二者可合称为感知。而感受,则是对感知的探化,是融人了作者主观情感的一种心理活动。
关于这一点,作家艺术家们认识得很清楚。作家王蒙对“感受”是这样解释的,他说:一个指的是感觉,对生活有非常敏锐的非常丰富的感觉;一个指的是感情,对生活有火热的感情。感觉,包括人的身体和五官从客观世界得到的信息和反应。感情则是把这些反应统一起来的情绪。美学家王朝闻对于感觉(受)和体验的区别谈得更清晰:如果说感觉、直觉、印象、记忆这些心理现象主要是指主体在接受客观对象给予他的刺激的影响,那么。体验和联想、想象、揣测、判断等心理现象一样,则主要指在丰动毕竿攀客观对象的刺激和影响。王蒙强调了感受中感情的重要性,王朝闻先生强调了体验比感受明显的参与性和主动性。
如前所述,感受与观察常常同步进行,这是因为我们在观察时不仅仅局限于以视觉知觉接受信息,而且还包括着其它感觉器官对外来刺激的反应,有人戏称观察为“官察”,实际上就指出了观察中呈现的感觉知觉。是的,人有感官——目、耳、鼻、舌、身,物有表象——形、色、声、味、质。表象作用于感官,感官摄取表象,于是产生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积极启动各种感官,摄制、储存各种有特征感、有表现力的表象,这是真正的观察,也是一种感受体验。
应该说,感觉、感受能力我们每个人都有,但那种直接受制于生存、需求、实用利益的瞬间感觉和感受,是无法超越表象去领略更丰富的内涵,是很局限浅显的。只有将一般化的生活感觉、感受艺术化——对于已有的经验世界的象征和超越,甚至夸张变形,达到一种非功利性的审美感受,才称得上是艺术的感觉、感受,才有可能进人艺术创造。作家张抗抗认为,那种比生活的原来形态更生动、形象、凝炼,甚至变形的感觉,才是艺术的感觉。她举例道:春天的湖面上有一只小舟,载着一对情侣在荡漾,普通的感觉就是觉得那情景很美:眼中的柳枝是翠绿的,舟中的伞是红的,湖水是清澈的……但以艺术感觉的“目光”来看,也许小舟像一只熨斗,轻轻地熨贴湖面,却老也熨不平这一湖春水,原来湖水也为年轻人的幸福而激动不安。这里艺术感觉已对物界具象作了超越,比实际感觉更高、更集中、更强烈、更美好、更有象征意味。
将日常的普遍的感觉、感受上升为艺术的感觉、感受,不仅仅是“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刘拐语),而且要将那些感觉、感受凝聚成审美的画面,或者融人自己的真挚情感和独特思考,才能深人进行艺术的创作。比如最常见的自然现象—下雨,作为一个感官健全的人都会有所感觉的:下雨了,冰凉的雨点打在脸上,我们会有触觉;雨点打在瓦上沙沙作响,我们会有听觉;雨下成一条条白线能看见,这是视觉;下雨后我们能闻到潮湿的气息,这是嗅觉。但一般人就此感觉而已,但作为一个艺术创造的有心人,他就能准确细腻地把它抓住,描写出来,如余光中的《听听那冷雨》中写到的——
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伞上这城市百万人的伞上、雨衣上、屋上、天线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在海峡的船上,清明这季雨。雨是女性,应该最富于感性。雨气空漆而迷幻,细细嗅嗅,清清炎夹新新,有一点点薄荷的香味,浓的时候,竟发出草和树沐发后特有的淡淡土腥气,也许那竟是蛆川和蜗牛的腥气吧,毕竞是惊势T啊。也许那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许古中国层层登交的记忆皆金告而蠕,也许是植物的潜意识和梦吧,那腥气。
作者通过听、看、嗅、味,动用全身的感官来全方位的体验这雨,写出了这么真实细腻的感觉,让我们读之获得了一种审美的愉悦,这就是抓住“感觉”写出妙文。不仅如此,作者还进一步融人了自己的情感来写雨——
雨不但可嗅,可观,更可以听。听听那冷雨。听雨,只要不是石破天惊的台风暴雨,在听觉上总是一种美感。大陆上的秋天,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妻清,凄绝,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更笼上一层凄速了。任你多少豪情侠义,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两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在僧庐下,这便走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场摧心折骨的兔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该是一滴湿漓漓的灵魂,窗外在喊谁。
感觉中有感情的“参与”,这雨就浸染了情感的色彩,它就给人一种情感的冲击力——这就是艺术感受的力量。
又如,新婚蜜月的感觉感受,一般人都有,但如何从艺术的层面去反映它,让它真实而高雅,新鲜而又脱俗,却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而什梦却大胆地走进了这个题材的处女地,在《晕海的“蜜月之轮”》中写出了这种全新的感受——
蜜月像一艘海轮,它为我们准备了一间狭小的船舱。
外面的世界一切离我都那么遥远那么忧惚那么不真实。
在暖海的一片眩目的阳光下飘浮,杆蓝色的芜荡给人一种晕眩。
我已经逃脱那琐碎的生活,我赤裸裸的躯壳浸泡在温热热的海水之中,肉体和灵魂的自由舒展使我享受到一种生命快乐的极致。
我不愿意从这种晕眩中走出来。
我感觉到我的灵魂与肉体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我浑身上下都贴满了新娘的标签,不管我如何将自己重新包裹,人人都会看出我这个新嫁娘来。
我的眼睛像含羞革,极端地敏感起来。生活中的一切合情合理的事都会叫我英名其妙地难
我像一只撒手放飞的氮气球,汉浮起来,我像躺在一只被海水推涌的浮标里,我又像赌入一架巨大的离心机,高速旋转使我与粕以生存的冠觅堂室的大地隔膜起来。
…
新婚女子的幸福感受,叶梦用“晕眩”感来概括,多么准确、新鲜而又独特,她通过“海轮”、“海水”、“浮标”的具象物描绘了这真实而美丽的画面,使自己内在的感受化为了外在的实体,让人读之可知可感,生动具体。
由此可见,一个生活中的有心人,一个有艺术感受力的人,总是普于从大千世界的平凡和不平凡事物中,捕捉到新颖鲜活的题材,感受到独特深刻的东西.从而进人创造的佳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