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听到母亲允许我去益阳升学的消息,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直到她亲自对我说:
“你大哥在益阳当校长,你嫂嫂也不肯回来,你天天吵着要读书,现在就去找他,要他供给你读书好了。”
这时我真不知要如何感谢我的母亲,我觉得她是全世界最好,最体贴儿女,最痛爱儿女的母亲理从家里到益阳,听说有六百多里水路,坐民船最快也得要四天,这么远的路,母亲也允许我声,真是我梦想不到的事。
也许命运注定我生下来,就应该过飘泊生涯的,离开家里,向那遥远的生疏的地方跑去,也不觉得有什么难过和悲伤,虽然看到母亲和祖母姐姐她们流泪时,我也忍不住哭了,但船开后,我的心却又立刻愉快起来。经过风景好的地方,我总默默地欣赏,半句话也不说。
到了益阳的第三天,哥哥就送我进了信义女校。这是一位挪威国的老小姐爱娜办的,在益阳,要算是个顶完备的学校,自初小到中学,师范以至大学,都有很好的设备和教师,学生共有两千多人。
没想到教会学校是如此考得严格的,我以离一的资格,自然想考上高二,谁知仍然只能在高一,因为英、算两科的题目太难了。比方英文,我们只学会几句很简单的句子,而这里却要试验文法上的主动语态、被动语态了,至于算术的分数和比例,我还没有学过。考试的结果,只能进高一二期。
从乡下来的姑娘,开始过着住在四层洋楼的生活,简直比叫化子做了皇帝还要快活。这里不但不收学费,假使是赤贫的学生,学校还要津贴零用,我的环境比较好,二学期只交了十元膳费。的确,在这样舒服而不花钱的学校读书,没有一个不是欢天喜地的。房子是这般幽静而宽大,空气特别新鲜,资江环绕在学校的后面、助使是炎热的夏天,清凉的江风,常常吹得我们飘飘欲仙。每当夕阳西下,最后的红光射在水中荡漾的时候,我们便爬上三楼,三五成群的同学,并肩远眺往来的帆船。渔人唱着愉快的歌曲,慢慢地摇着轻舟,踏上他们的归程,微微的江风,一阵阵送来浓郁的花香,浮在水上的帆船,正象海鸥般轻飘,隔岸的山岳,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灰幕,这是一幅多么富有诗意的图画呵!
最美丽的是夏天的早展,小鸟儿正在枝头唱着晨歌,何风吹着依依的杨柳,吹着小草婀娜地摇动的时候,大阳从东边蔚蓝的云里爬了出来,她象一个初出浴的少女,羞答答地含着微笑慢慢地移动着,一会儿她的光芒射到江中,江水马上被照得通红,好象涨满了一江血水,渐渐地群山都由金黄而变成赤色了。呵卫多么美丽的太阳呵!它的光辉是何等庄严伟大,它照遍了天上人间,大千世界。
我最爱看日出,只要不下雨,我总是一个人先起。有时虽看不到太阳出来,但也并不失望,因为我呼吸了别人未曾呼吸到的新鲜空气,我还每天练习打哑铃,那时我的身体正象铁一般的结实。
同学都待我很好,她们都喜欢和我玩,教师也都说我聪明,虽然曾经在“太阳常照英国旗”一篇文章里,我表示对帝国主义的不满,没有照着国文老师的意思做去,他也并没有骂我。同学们都戏称我为神仙,因为我那时不愁功课,一天到晚都是笑着,玩着,跳着,正象小燕子似的,但谁也不晓得我自从入校的那天起,就感到有一种深沉的痛苦压在心头,这就是我不高兴读圣经,以及新约和旧约。
为了不喜欢做祷告,我宁愿每天早晨和晚间,或者吃饭的时候,躲到厕所星去受苦。有次被昊先生发觉我常常吃饭迟到,她叫我到训育部去。
“你为什么每次吃饭时要比别人后到?”她问我。
“我没有听见摇铃。”
“是真的吗?”
“真的!”
“在上帝的面前不要说谎话,以后每天吃饭时,你都要来作祷告。”她微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好的!”口里虽然这样答着,心里却在想:“上帝知道……”
那时我的知识幼稚,脑筋也很简单,我没有什么高深的理论来和同学们辩论,我常常怀疑这句话:“凡信上帝的人都能得救。”为什么每个星期日,许多穿槛楼衣服来做礼拜的穷人们,他们永远是如此穷下去呢?上帝不能赐给他们衣,食,住,也不能替他们医治疾病,更不能使他们找到职业。如果说,贫苦的人,是因为他们有罪,所以上帝处罚他们,我不相信上帝会这么小气。我只晓得,人就是创造世界的上帝,什么都是自己靠自己。
不信上帝,不做礼拜的消息,被哥哥知道了,他连忙跑来替告我:
“妹妹,你不要捣乱了,不然学校会开除你,那时我只好送你回家,你再也不要梦想读书。”
这夜我失眠了,假若学校真因为我不肯受洗而开除我,那也只好由她们了。
悲壮的“五七”国址纪念日到了!各学校,团体,机关,都在那天放假去参加游行。我校在两天前就接着学生联合会来函,要我们于七日上午八时整队至教育会坪集合。信虽然贴出来了,可是学校并没有放假,仍旧照常上课。
“为什么我们今天不放假呢?”我听到早晨的上课铃声时,”这样问一位同学。
“放什么假?”她的确忘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还不知道吗?国耻绍念日!”
“这里从来不放假的。”
“那么我们不去参加游行吗?”
“当然不许去。”
“不!我们非去不可!”我几乎跳起来。
“去卫我们大家去!”这是全班同学的声音。
“我们要放假纪念我们的国耻!”
起初是我和两个同学向大家去宣传,结果由我们一班首先反对上课,接着整个的小学部都响应了。那时师范部见我们这般孩子们闹得很起劲,也有点动摇起来,她们一、二、三年级也在自动停课,只有四年级没有参加,仍旧关起门来听讲。
即使停了课,学校仍然不许我们出外参加游行,甚至请假回家,或去野外旅行都不可能。我们本想再接再厉,和学校奋斗,但是老同学们说:“这只是今年才有这次破天荒停课的事,如果再闹,你们个为首的,马上会被开除。”
“那么,我们就在学校举行纪念仪式吧。”我征求同学们的意见,居然有大半赞成的。
就在外面的洋鼓、洋号,吹打得热闹雄壮,“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响动天地的时候,我们也用习字纸写下许多标语,用筷子卷着,从楼下游行到楼上,边走边呼口号,正象街上的学生群众一般地狂热,沸腾。我们高呼着:
“打倒帝国主义!”
“打倒军阀卫”
“加入学生联合会!”
“誓国耻!”
不幸,这些口号,都被校长的密探汤先生听到了,她连忙将这消息报告校长。她恼怒了,马上摇铃召集我们训话,说我们是捣乱分子要开除我们的学籍。
“怕什么呢?要开除就开除,难道我们连国家都不要了吗?”
当时我这样对积珍说,她也是我的好朋友,比我低一班。
“当然,我们是什么都不怕的。”
“即使杀了我都愿意”我又补上一句。
究竟大众的力量是伟大的,她不敢开除我们,又不愿意我们留在学校,最漂亮也是最毒辣的办法,是校长着人把我哥哥找来,要他领我回去。
“你的妹妹太调皮,她专和学校捣乱,尤其这次闹得太不成话了,照理我们非开除她不可,然而先生是有名望的人,令妹天性聪明又极活泼,的确是个可爱的孩子,为了顾到她的学业和前途,我们不宣布开除,就由先生带回去管教好了。”
级任吴先生这样委婉地向大哥说了之后,他象晴天里听到霹雳一般,我呢?命运就这样决定了,当天的黄昏,我就离开了上帝的学校,我是为爱国而得到被开除的报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