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时间,那还是1991年夏,我随一个访问团到黑龙江。
车辚辚,山苍苍,天蓝蓝。我们曾经过穆林的一个边睡小寨,那是个奇妙的地方。东北濒临俄罗斯,南面接朝鲜。在那里,时时会遇见魁梧的“大胡子”与黄肌肤的游客。从他们的谈笑中我们不难知道,“大胡子”来自俄罗斯,头顶小篓箩的是南边的朝鲜人。
听说小寨的白天很热闹,访问团决定在这儿留一天,允许大家自己出去走走。
我同另一位伙伴稍事整顿,就手提一个帆布挎包,匆匆从镇子上往小寨走去。扑面而来的芬芳里,有红杉的咿呀低诉,有白桦的纤细笑语,有落叶松的追逐嬉戏。走着走着,不远的前边已隐约可见小寨的瓦脊、熙熙攘攘的人流了。
“你看,国境线。”伙伴在前边侧过他那张清秀的脸,示意我向小寨北边望去。“怎就不见大兵戍守边防?”
“奇怪啊。”我四下里眺望一下,树林深处有一块石碑,上写“国界”两个雄健的大字,却不见岗楼,也不见密麻麻的防护网。随即,我和伙伴交换一下眼色:何不到国境线上瞅瞅儿,乌苏里的江畔肯定很美吧!
我和伙伴悄悄行动起来,缩着脖子摄手摄脚地向石碑靠近,心却坪坪乱跳,仿佛听得见脚步轻微的响动,紧张而害怕。树上的小鸟哪怕是轻轻地叫一声,我们也吓一跳。伙伴在前头猫着腰跑,我在后边跟着。
突然,从树后跳出一个小个子兵,瞪着明亮的大眼睛,大喊:“小鬼,干什么去?”
我们俩惊呆了,没有铁丝网的防护竟比有网护围的更加严密。我提的帆布包“啪”地掉在地上,里边掉出一本书,是鲁迅先生的《呐喊》,淡雅的封面朝上躺着。我们俩惶恐地瘫坐在地上,知道闯下大祸了。
小个子走到跟前,打量一番,竟筋出小酒窝笑了:“访问团?你们从哪儿来?"小个子看了一眼地上的包,那上边清晰地道出我们的身份:xxx访问团。
看小个子并未加以责怪,我和伙伴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从山东。”
“山东,那可是个好地方,我的祖籍也是山东哩。”小个子边说边从地上检起那本《呐喊》,小心地在衣角上轻轻擦拭了一遍,捧在手里,用嘴吹上面的灰尘。
看见那位小个子的不寻常动作,我不禁被他对书的虔诚呵护所感动,边防战士也这么爱书!
小个子说,他出生在绍兴,从小就很喜欢鲁迅先生的作品,戍守边疆八年多来,枕头边总不忘楼一本先生的书。他还说,真正的不朽是永恒的,不容任何一点尘埃站污。先生的作品是不朽的,先生也是不朽的,因为先生太爱国家与民族了。小个子的话像一股潺潺的溪水在穆林的热土上流动。站在他跟前,我仿佛听得见遍野无名花轻缓的低语,甜甜的,柔柔的。
那天,小个子破了例,领我们去看了乌苏里江。那一泻千里的气势,那银鳞似的浪涛,那边睡小寨特有的气味,至今在我心中仍留有很深很深的印记。
一个夏又一个夏过去了。
每到夏日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开花的穆林,那个小个子,那个绍兴的小个子,那个“国界”碑前的小个子,那个爱读鲁迅先生的作品的小个子——兵。前些日子我去绍兴鲁迅纪念堂时,忽而又想起穆林的那个小寨,那个乌苏里江畔的小寨。不知道那个无名的小个子,现在是不是很好。也许在他,早已忘却了那两个访问团的“小鬼”,但在我,却是永生难忘——那棵开在穆林的无名花。访问团如果再去穆林,我一定去看看那棵无名花,那棵开在我心中而且叫我时时想起的无名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