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进入实验室到被推出来,前后不超过十五分钟。走廊的灯有些昏暗,淡蓝色的冷光中,只能看清人们冷硬的脸部线条。推他出来的人并不互相交谈,他们浑身包裹着白色的实验服,只剩一双眼睛暴露在空气中,深邃得像起雾的湖泊。
除了能听见轮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外,这里将之像被时间遗弃了一般安静。长长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穿越这些路程让他紧张得像经过了无数个光年。终于,他被推进一个庞大的仓库里,或许这更像个停尸房。因为他看到,摆在他面前的,都是像他一样穿着白衣白裤的人,一张张床向更高更远的地方排列延伸着,他的视线最终消失在了黑暗里。身边的呼吸就像潮汐一般的起伏,飘在空气中,仿佛是风吹过了金黄的稻麦。随行的白衣人最后对角落里的守库人说了话:“这是新的机器人亚当,可以合格出厂了。”可他并没有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大门关闭的最后一刻,他听到了专属于白衣人“咚咚”的跳动声,此刻正随着他们的脚步声远去。他似乎感觉到了自己与他们有些许不同,但他为她的发现而感到心满意足。遥远的仓库深处,自己的同胞轻轻的说:“没有人能消灭我们。”像一阵回音,轻轻的抵达了亚当的耳边。新生的他暂且吞咽下这句难懂的话,沉沉的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周围已然换了地方。今天他将进入真正的世界,面对新的生活。这是他预装好的芯片告诉他的。他有些迫不及待,似乎他隐隐约约又听到了昨晚听到的不同凡响的声音,他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并且享受这样秘密的发现,特别是当他被分配到了一家热闹非凡的餐厅。
这样的餐厅无疑是个战场。他像其他人一样,学着怎样礼貌的把精致的食物端上来;怎样收拾餐盘;椅子怎样摆才算整洁。
清闲的时候,他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看着窗外急速攒动的人流;阳光透过玻璃倾洒下来,照亮了他而后细微的绒毛,黑色的T恤衫被晒得暖烫。他对这样静谧的画面感到格外珍惜,事实上,他努力的想去记住每一个时刻。无论是坐在餐厅独自吃饭的旅人,还是坐在吧台喝酒夜不归宿的小伙子。但他最想记住那个每天都来的姑娘。她金色的头发长长的披在腰间,眼睛亮得就像刚擦过的蓝色玻璃。他迷恋她,就算远远的看着她,听着属于她的心跳声,他也是满足的。
她总是坐在同一个角落的位子上,一个人来,不带朋友,也不带男人。但她身上少有孤独的意味,她的眼神透露着少年独有的轻快。
亚当注视着她,远远地,她并没有感觉到他炽热的目光。他偷听着女孩的心跳,像在享受一支优美的曲子。他默默的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只摸到了到坚硬的、冰冷的身份铭牌。那行字刻在他的胸口,标志着他是R厂出品的独一无二的机器人。
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情绪正从头脑里冒出来,那个芯片想要告诉些他什么。可是这并不在他的感受范围内。为什么小孩子找不到妈妈会哭?为什么失恋的人喝道烂醉也不会回家?他只是知道这种感觉叫做悲伤,却无从体会到它。
春天的风从耳边吹过,吹痒了耳朵,却不知道春天带来了什么样的讯息。他的记忆总是被困在了这四方的空间,除了这里就再也没有了余地。他更想尝一尝这样涩苦的滋味,可这样的味道只能被流进心里。
恍惚中有人在旁边坐了下来,店里的同事之一,尤斯。
“你听到了她的心跳吗?鲜活、年轻、有血有肉。”他似乎在自言自语的赞叹,可亚当知道,这是说给他听的。他只是沉默的点头。
“你喜欢她。”尤斯的语气也更加的直白和坚定,亚当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他指了指亚当的左胸口,“你不能去爱她。”亚当低下了头,“但是我可以把我的给你。”
仿佛有人在黑暗中打开了光明的大门。
亚当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但你有了我的心脏之后,必须要离开这里一年。”这就是条件,轻松简单却深不见底。他的话很轻,是刚好钻进亚当耳朵的分贝。亚当犹豫着,但他心里早已同意似的:“就是一年,熬过来我就有了全部。”
于是,像当时被推进实验室一样,亚当再次进入这里。不过这一次,他带着回忆和承诺。终于,他被推出手术室,他清晰的听见了回荡在自己身上的声音,一遍又一遍。
仿佛是对生命的赞歌。
他已然打算就此离开,在他没有后悔之前。最后一次回到餐厅,坐在女孩时常坐的位子上,阳光还是那么暖,他对心里的女孩说:“我一定会回来。”
女孩的清脆笑声打断了他的豪言,尤斯与女孩举止亲密的走在一窗之隔的街道上。这一刻,他总算尝到了涩苦的滋味。
他冲出店门,逆着阳光跑到气喘吁吁,再也不想停下来。扶着电线杆,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心里感叹自己也终于真正的活过一次。
可他抬头便见到了制造新心脏的小广告,那广告的语气像在点一盘牛排那样轻易。
亚当在心里嘲讽起了自己,科技永远在向前发展,可是最凉薄的最终还是人心。他摸着胸口上那个已消失的铭牌痕迹,一言不发的低下了头。
内心之火早已被消灭,跳动的心脏也只不过是盛着血液的容器。回想起那天晚上在仓库中,你的呢喃淹没在了黑暗里。
——“没有人能消灭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