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人都认得你,叫你怪人方丁。
我叫你的时候,从来都是把前面两个字去掉的,因为别人也是这样叫我的。
这是我们共同的名字。
八岁那年,我随父母从更落魄的山村搬到这里的时候,第一个看到的是你。
当时,我母亲和邻居隔着一只水缸在说话,因为刚来,母亲手里还提着一只编织袋。我看到你,你一点点向我靠近,试探性的。我们四目相对,热烈而奔放,又有点含蓄。从一开始,我们彼此就播下了友情的种子。母亲拉我走的时候,我的脸一直冲着你,而你已经兴奋的不能自持,竟奔跑起来。
怪人是我们共同的名字,畸形的半张脸印证着我们患上的共同的疾病。不同的是父母害怕我因自己异样的模样而变得更加脆弱所以对我百般呵护,而你得到的则全部是不重视。与其说不重视,不如说是嫌弃。
我和你的第一次出街,是在村人的指指点点中结束。“哎哟,这俩怪人怎么还敢出来露脸,胆儿还真大!”“傻孩子,不准老看那俩怪人,小心你也会变成那般模样!”当时我无法理解,我的内心感到极度的恐慌,似乎看到自己的面容在阳光下顿时分裂崩离,就像一张想象中的被撕掉的纸片。而你却神情自若,只拉着我的手低头往前走。我无法想象你是受过了多少侮辱才变得如此淡然。
那天,村长托人找到我母亲,说是有重要的事找我和你,我拖上了你便到了村长家。门口挤满了人,看到我们的到来,稍稍有些散去,从他们的口中我隐隐听到有关治疗和质疑的言语。里面有个洋人被围坐在前厅中间。村长善意地拉过我俩说:“你俩的情况,大家也都是知道的。这是城里大医院来的洋医生,说是能治你俩的病,这可是关乎你俩今后一辈子的事儿啊,要不考虑考虑?”门外响起了议论和讪笑。“这医生能信吗?”“莫怕是会医得更坏把。”晚上,我的母亲对我俩说:“这么多年,咱两家都用惯了赤脚医生,这冷不丁来个洋医生,咱没法轻易相信人家的医术啊。你俩都已经是这样了,可不能再受伤了!”说着,母亲落下了眼泪,“孩子,咱不冒这个险,成不?”我一时间没了念头,望一眼你,你仍旧是一脸泰然自若。
每天都有不少好心的邻里对你和我的劝谏,我只默默地接受者他们给予的怜悯,心里的念头早已打消。半夜,我听见母亲在门前不住地哭号,走过去发现她瘫倒在地,手里攥着一张信纸,口中不停地低吟着“傻孩子啊,傻孩子。”
我接过母亲手里的信,认出了你清秀的字。
我已经想了很久了,从见到那个洋医生就在想了。我走了,去城里的大医院追回我失去的人生。我要做手术!我要幸福的生活,我不要被人再指指点点。请代我告诉伯母和各位邻里,我知道他们对我的关心,可无论是伯母的安好当下和忧虑未来,还是村长说的相信科学能造福一辈子,不都是为了未来的生活,谁不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呢?我不会回来的,请让我的父母安心,也许等我真正变得幸福就会回来吧。保重!
其实,你回不回来,你的父母并不着急。你不回来,你家的粮票并不会少发一两。在粮食就是生命就是一切的年代,你的父母其实一直享受着你的珍贵的份额。
那晚,我一宿未眠。
接下来的几年,我与你只有在写信联系。在你的回信中我看到的都是相信科学的坚定。我从未向你表示出我的观点,可一瞬间我却怎觉你的想法竟是如此恰切。
我和方丁还在继续叙旧、回忆往事。
那天,方丁带着妻儿回村看我。看着他完整的一张脸,我一时间竟不知是喜是惊。显然,他有了完美的生活。我告诉他,我似乎懂了当年他的选择。我回了我一句话,他说:“是啊,科学创新提供了物质条件,而人文人情则充实人生意义,二者不都是为拥有新生活的基础吗。”
原来,都是为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