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秋雨秋风,满坡满岗的苹果吹气似的,大了,熟了。我插队的长兴大山耸起一座座迷人的乳峰。汗水换来的金秋哟!
“天墨黑,敲钟为号,全体劳力到小队部选‘看果’的!”队长于德升狠吸一口蛤蟆烟,冲打谷场上的社员甩出这道命令。
钟还没敲,乖急火火缭出青年点。收工路上,把头组长拦住我:“老徐!”这是山里人的敬称,尽管我刚满约岁。“要选你,老队长早安了谱谱,”我心里一热,晚饭也只扒拉几口。古老的长兴大山,每逢苹果熟了的时候,看果员应运而生。
“看山的,看果的,跟个木桩差不多!”这民谚形象而深刻地反睐了这一带万缕千丝的宗族关系。历届看果员清一色是摆设。七大姑八大姨,更有干部们的圈中人,惹得起谁呀?如今,飞来一群年轻的鹰,许是历史必然性的憧击。反正,1969年的金秋,在长兴大山,看果员这一神圣使命,已注定落在与土生土长山民们毫无瓜葛的知青肩头。
老队长亲手点亮轻易不用的汽灯,豹子状的环眼扫视四周。美丽的汽灯下,山民们一张张古铜色的脸显得分外庄重。是原始式的选举:排队依次走过铺红布的八仙桌,将手中那粒象征信任的红小豆投入陶瓷碗。我碗里红小豆最多,当选了!好爆的掌声哟,我的心飞向了果林……
次日大早,老队长径直去老虎沟选了一根溜直的柳木把,铁匠炉里挑柄新镰,又到磨刀石上开了刃。他用树皮般的手指蹭蹭刀锋,满意地笑笑:“铁头老狼也削得动!”他神情庄重地将看山镰交给我,想说句啥却又没说。我激动地朝老队长敬个礼,跑了。用一节钢丝在还湿涩的镶把上烙下我的誓言:“护林看果,红心赤胆。”
当黑乎乎的天幕遮严大山,全副武装的我向果林出发了。果林即战场,我要象爱护眼睛一样爱护公社的每一只苹果。
爽心爽目的果园哟—平素蛮硬的小风也变得温柔,好象欢迎我来作伴。皎皎月色,农田鞋踩在野径上,踏碎了一只只身影。鸟儿、虫儿神秘地唱着歌,伴着惬意的风。我忽然记起一本书名《工作着是美丽的》先前不解其内涵,值此今宵才恍然领悟了这一命题。
几天来安然无事。一双鹤鹰似的眼,一柄锋利看山慷,一只自备长电筒……今晚老天变了脸,山风象豺狼叫,好疹人的果林!我紧握看山镰搜索着,老队长告诫:“坏天头越容易出事里”蓦地,一黑影窜动。“单等你呢?”胆气顿生,我紧紧尾随贼影。
这家伙喘着粗气,贼头贼脑地将手伸向果实。
“不准动!”我手中电筒的强光逼得他捂住眼睛。
“饶了俺吧,俺不是人,不是人!”
原来是大队长的小舅子,外号“刺毛狗”。凭你是天王老子,毛主席的知识青年刀山敢上,火海敢闯公社广播站播了专题通讯:“深夜擒贼”。
我正以一顺金子般的心履行着神圣的职责时,流言蜚语也包括善意的嘲讽,象洪水般袭来。“半夜捎回点,别光吃独食”青年点异口同声。“大兄弟呀,夜黑没把肚皮撑爆炸?”大嫂子们见面就闹。房东小妹央告:“给俺捎几个“印度”果吧。”而她还是队里的团支书哩……
眼下这一切一切,包括公道正直的老队长在内,没一人信我不吃果的。自然,依他们的理,看果的吃几只果天经地义。
夕阳惨淡,我手托脸腮,闷坐在俯瞰果园的狼牙石上,两种水火难容的思想在灵魂深处展开一番殊死较量—
一如既往心怀坦白去坚持?
向现实投降就此低头随俗?
凉健地的山风从身上刮到心里。“既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不如干脆吃互纯洁和诚实无非书上骗人的鬼话,不吃白不吃。”呵,当这可耻的念头一出现,最圣洁的童贞被裹读了。卑鄙啊,迫于一点点世俗之压,就乖乖缴械了。我哪配日记中自诩的“激流中无畏的礁石”,无非一粒任潮汐摆布的砂砾罢了。
廿载春秋易逝,漫漫岁月并未洗刷掉那曾“看果吃果,的隐痛。每念此,我越象失落在沟堑里的鱼几怀恋大海,我深情无限地怀恋召唤那“伸手”前的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