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大叫一声,望着我身上那洁白的西服上的几个明显的蓝色斑点般的钢笔墨水,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弄的,这么不小心?这下完了,又要老妈送衣服啦!”
抱怨几句后,我气呼呼地对他说:“你甩笔能不能用力小点?”
他诚恳地说:“我不是故意的。”眼睛里满是歉意。
看他那诚恳的样子,我那愤怒的心就像被凉水洗了一遍,一下就平静了下来,对他说:“算了!你也不是故意的,魔力擦一下就可以擦掉。”说着,拿起魔力擦默默地坐着擦了起来。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感激地冲我笑了笑。
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同学之间还是宽容一些好,我为我今天的大度感到骄傲!
“西服革履”,“关东烟”,一个是西方文明的象征,一个是东方乡土的特产,二者像相互排斥的电极,格格不入。然而一土一洋却奇迹般地集一人之身—我爸爸就是西服革履而专抽“关东烟”的人。
爸爸来了。烟色的条纹西装,裹住了他修长的身躯,不肥不瘦,不长不短,十分合体。雪白的衬衣翻领分向两边,中间垂下一条红白相间的缎子领带,脚登崭新的半高跟男式皮鞋,打得铿明瓦亮。乌黑发亮的头发向后背着,不时散发出发蜡的香气。他手里拿着掐灭了半截的“本厂出口”的“关东烟”。这就是我的爸爸,我的老师—一个原本不修边幅的、40多岁的“山东佬”。
他来了,风度翩翩地走进了教室。
同学们先是一愣,紧接着,教室里爆发出一阵从未有过的热烈的掌声,几个没来得及鼓掌的同学,只是张大了嘴,瞪圆了眼,拐愣地端详着老师的这一突然的变化,或者是“伟大的创举”。
我低着头.味吩地笑着,心想:要是把早晨的秘密告诉同学,掌声准会掀翻了房盖……
说是秘密,但发生在我家却是极平常的。比方说:当爸爸要走出家门的时候,妈妈总是要替爸爸整整衣领,或用棕刷蹭蹭爸爸的皮鞋,有时还拉住爸爸,乘他不备往他的脸上擦些雪花膏。我说的秘密也无非如此。
今天早晨,妈妈亲手给爸爸换上了雪白的衬衫,又亲手系上领带。妈妈一边打着结,一边咳怪地说:
“一套西服敲去了半个月的工资,这个月你就别喝酒了,都40多岁的人了,也不知美个啥劲。”
爸爸只是乐。他从立柜里取出昨天新买的西装,一边穿,一边对着立柜的大镜子左右照着,像在欣赏一件成功的艺术作品。他满意了,脸上露出了惬意的笑容。爸爸跑到写字台前,顺手拿起一个精致的小铁盒……快嘴的小弟弟看见了,大声向妈妈告密:“妈,爸爸又用你的发蜡了。”
“叫他美美吧。”妈妈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心里却美滋滋的。
抹完发蜡,回手把早就插在插座上的电梳子抄了起来,变魔术似地把他那蓬乱的头发理成了标准的“现代化”发型。妈妈背着手走过来,趁爸爸不防备,敏捷地把一个玲珑的绿色小瓶里的液体往爸爸身上洒了几下,一股沁人肺腑的芳香立刻充满了整个房间。
“嘻,香水。”弟弟大声喊着,走到爸爸跟前,调皮地做了一次深呼吸:“响,好香!”说完味味地笑着跑了。书包在屁股后面“啪嗒,啪嗒”有节奏地响着。
我向妹妹递了个眼神,没敢笑出声来,捂着嘴,低着头,双双走出了家门。当我再回头看妈妈时,她深情地望着我们的背影,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幸福的笑容。
然而,生活的旋律并非全是和谐的,有时也会出现顺音。不过,那已是过青的事了。
在我的记忆中,爸爸性子基躁,喜怒无常。虽说爸爸以前是名火车司机,但他的青春是在弹弹唱唱中度过的。业余舞台生涯消磨了他的青春.但那时爸爸的歌声比叹息更可怕,更令人窒息。生活的艰辛,精神的折磨,人情的虚假,使爸爸未老先衰‘打着补丁的工作服,粘满油演的破皮袄,一顶满是污垢的狗皮帽子,使这个“山东棒子”显得更加富有“乡土风味”了。
那时,爸爸成天拉着脸,喜欢闭上眼睛坐着,一板接一颗地抽他的“关东烟”,无休无止地叹息着。
有人说女愁哭,男愁唱,这话一点也不假,倘若爸爸引吭高歌的时候,也正是他的心在隐隐作痛的时候。此刻,全家人只能面面相觑,连大声也不敢出。否则,或者我们皮肉受苦,或者盘碗横飞,家具遭损。他曾用脚瑞烂过电动挂钟,把煮好的米粥倒入炉火正旺的灶炕里……
然而,这一切都过去了。是啊,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它就像这山沟里的怪天气一样,变幻莫测,一会儿充满了乌云,一会儿云雾消散了,又出现了鲜红的太阳。
爸爸的衣着是随着“天气”的变化而变化的,记得五、六年前的一天,爸爸的问题平反了。爸爸从段上回来了,他满面春风,一进屋就翻箱倒柜,从他那些破衣烂衫中找出那件带铜扣的、半新的员工服(这是爸爸节日的盛装,平时是绝对不穿的),用木梳理了理头在那双皮面龟裂,鞋底磨偏了的方头皮鞋上擦了厚厚的一层鞋油,用一块破布来回地蹭着,居然也蹭出了亮光。可别说,这一打扮,爸爸倒真的年轻了许多。他麻利地卷了一顺关东烟,点上,叼在嘴里,打开门,一阵风似地走了。
乌云真的消散了。爸爸调进了学校,他拼命地工作着,一个被无情抛弃的人居然当上了劳模,自然,服饰也连连升级:土布的,化纤的,毛料的……爸爸的脸也似乎短了许多。几乎每天的预报都是“多云转晴”,于是,我们可以放肆了。小弟弟竟敢骑在爸爸的身上,狠狠地拽爸爸的耳朵,爸爸居然不发火。爸爸高兴时还把妹妹楼在怀里,使劲地吻她的脸—妹妹都14了,她还真有点儿不好意思呢。
这半年。爸爸的装束可谓登峰造极了。冬天,一身藏蓝色的崭的毛料中山装,罩一件崭新的长过膝盖的雪花呢大衣,男式高跟皮鞋。假如有人要买我的爸爸,只身上的衣服也值三、五百元呢。
春天到了,人们的生活更是充满了春的色彩。来往于大街小巷的姑娘、小伙子们,正像迎风绽开的花朵,妩媚娇艳。
春天给我的家庭带来了更大的幸福。爸爸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狡有一位共产党员的爸爸了。我为爸爸而高兴。
爸爸呢?他居然不惜花掉大半个月的工资买来了这套西服。他—我这个40多岁的山东爸爸,要和小伙子们比美了。他迫不及待地穿上了,并带着满身香气来到学校,大模大样地走进了教室
同学们报以热烈的掌声,这是赞许,是祝贺,是为老师—我的爸爸喝彩。
然而,爸爸抽“关东烟”的习惯却丝毫没有改变,是永恒的。
爸爸对待工作的态度也丝毫没有改变,也是永恒的。它不受喜怒哀乐的影响,不为气候变化而左右。穿上西服,丝毫没有嫌弃关东烟,就像仍然不嫌弃班里的这把拖布一样.天夭帮同学们拖净地面的灰尘。爸爸的劲头总像“关东烟”那么醇,那么足!
这就是我的“西服革履,关东烟”的爸爸,他热爱生活,更热爱自己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