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那一个夏天,天气似乎格外的热。高考结束后,那一段长长的日子里,我一直郁闷着、焦灼着,如一头小兽,困顿局促在乡间。直到高考揭榜的消息,传到村子里,传进我的耳朵里。
于是,我和我的两位同学,急急乘车,奔向县城,奔向教育局。因为我们知道,高考成绩榜,就张贴在教育局的大门外。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去过教育局,更不知道教育局的具体位置。我们边走,边打听,几经周折,终于来到了教育局大门外。
其时,教育局大门外,已站满了人。拥挤着、张皇着。揭榜的名单,就贴在大门边的宣传栏里。宣传栏用玻璃镶在墙上,玻璃内,是几张大红纸,殷红的纸张上,墨笔书写着考中者的名字。醒目、逼视,有一种刺眼的强迫感。我挤到前面,内心惶恐而紧张,心,突突突地跳个不停,我听到了自己粗重的呼吸。看看身边一起来的两位同学,他们脸上不停流着的汗水,瞪得大大的眼睛,异常专注地逡巡在张榜的名单上。
我,看到了他们和我一样的紧张。
搜寻到第三张红纸上,在底部,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端详了一下,竟是进入本科线的倒数第三名。随后,我的一起来的两位同学,也分别在不同的“线档”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我们退出拥挤的人群,互相祝贺着。那时,还是计划经济时代,对于我们来说,考上本科还是专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中榜”,“中榜”就意味着脱离农村户口,意味着端上“铁饭碗”。
看看身边的人,有的欣喜若狂;有的故作沉默,但沉默中却仍然掩饰不住自己内心的狂喜;更多的则是垂头丧气。有一位女孩,一边抹泪,一边姗姗离去……
这时,我才感觉到,身体异常的劳累,肉体的、精神的,有一种虚脱般的感觉。问问两位同学,他们竟然也有同样的感觉。于是,在路边,我们在树荫下,坐了下来。此时,思想竟是一片空白,我们像三个傻子,呆呆地,漫无目的地,看着一条南北路上,蠕动的车辆,和寂寂兀行的人群。这是一条舒缓的道路,一切都是那样的慢,那样的静,骨子里,似乎存一份优雅和从容。人流如蚁,漫过我们彼时汗漫无际的思绪。静寂,无语,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我的眼中只有那些车辆和人群,还有一眼望不透的深深的绿荫。我惊诧于路边行道树的婆娑和高大,枝枝杈杈,那样顽强、泼辣地伸展着,似乎把整个的一条路都遮蔽了,那样的一种绿荫,有一种巨大的厚度,仿佛藏匿了什么,让人永远也琢磨不透它的神秘。
那一刻,我们的心,都沉浸在获得胜利后,反生的,嗒然若失的茫然里。我们,太需要这样一种安静的环境,来安抚那颗茫然的心,来默默享受成功的喜悦了。
大概一直坐到临近中午,我们感到饿了,才起身。每人买了一个硬硬的面火烧,拿在手中,边走边啃。休息之后,精神异常的放松,我们逍遥自在地走着,顺便地,数落着路边的门头牌。仿佛,那每一个门牌,都变成了一盏辉煌的灯盏,照亮了前方的道路,眼前,一片辉煌。
多年后,想起那次看榜的喜悦,和由此带来的美好幻想,心里,犹然觉得美滋滋的。
“姐姐,领我去看榜呵!” 哦,我差点给忘了,今夭是“铁七”中学初一招生开榜的日子。 “自己去嘛”。我把书合上了,又打开来,故作认真地说.··…嗯嗯,姐姐去嘛!”弟弟拉住我的手,摇晃得象荡秋千。 “好的,姐姐去哟。”爸爸妈妈不在身边,家里只有姐姐和奶奶,姐姐能不去么? 我向奶奶告知了一声,便拉着弟弟飞出门外……。 回来的路上,弟弟高兴极了。 “伟伟!” ‘嗯?,, “你在偷笑么?” “没有啊,姐姐。嘻嘻一“” “伟伟,再告诉你个好消息。” “什么呢?”他仰起甜甜的小脸。 “我们的工作分配报告单下来了,我呀,就分配在你们这个学校……” “真的?骗我是小狗?” “老师……姐姐。” “哦,伟伟……进办公室怎么不打报告?” “屋里不就你一个人吗……回家么?” “‘放学后自己回家’这话跟你说过多少次?” “报告姐姐,你只说过两次一一可我又在等你!想和你一块回家有什么不对?”
唉,真让人哭笑不得。 弟弟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擎。这不,不到几天就有好几位老师来向我“告状”— “你弟弟真行,敢当面和我‘谈判’,指责我班级工作做得不到家。”方老师的口气倒很诚恳。 “你那弟弟真厉害,我读错了一个字,他非让我在课堂上订正不可。”一个胖女人,脾院中带着嘲讽。 “你弟弟真倔,有两位同学拿一个小孩的帽子挂在树枝上,你弟弟非让他们亲手拿下来不可。如果我晚到一步,看样子准得打起来。” 唉,我能说些什么呢?难道要我批评弟弟么? “怎么啦姐姐?”弟弟这时已坐到我身边,诧异地望着我的脸。 “没什么,走,我们回家。”我紧紧拉住弟弟的手,“姐姐领你回家”。 10月的残月渐渐升起,给满院萧瑟的花木又增添了几分寒意。 我倚在床头,思绪翻腾:弟弟到底怎么了? 许多天来,弟弟不再冲我撒娇,话说得少了,那股俏皮劲不见了,有时还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还有,那一次— 夜已很深了,我听到弟弟仍在辗转反侧。我轻轻走过去,拉亮电灯。 一张稚气的小脸。啊,腮边挂满泪珠。 “怎么了,弟弟……”我奔过去,将弟弟紧紧地楼在怀里。 弟弟默默地摇摇头。 “告诉姐姐,为什么哭?—弟弟是从来不哭的·”…告诉姐姐呀!” “姐姐,我讨厌。”弟弟紧紧偎住我,“·一我说不清楚。’, 第二天,我找到他的老师。 “伟伟没发生什么事呀,而且变得比以前团结人了,遇到什么不对劲的事也不吵嚷了。”他们都这样说。 “你们是说,他变得能‘容忍’了?!” “对·,·…”几位老师看着发疯似的我,茫然了……, 我再也想不一F去,轻轻下床,走进弟弟的房间。 圆圆的小脸,虽带着复杂的表情,睡得却十分安然。 我静静地注视着弟弟。但我又能看出什么来呢? 床头一个小塑料皮本,我下意识地翻开。 啊,是日记,扉页上的字使我惊呆了“沉默,冷眼看一切。”
我迫不及待地看下去— ,’.··…今天,我和姐姐一块去学校,在校门口,有位同学问我开晚会的节目准备得怎么样了,我回答还没来得及考虑呢。姐姐批评我为什么骗那位同学。我说这是谦虚,姐姐硬说这是虚伪。可别的同学都是这样呀……” “··…我苦恼极了。因为我发现,我的性格变了,变得象芳芳他们了。可我讨厌他们呀,在老师面前总是驯服得象小羊羔,一句理直气壮的话也不敢说。可我怎么变成了这样子呀……” 不用再看下去了,下面的我可以知道。 我默默地走出房间。 月光洒满整个院子,花草上的细霜在这寒光里闪烁着,令人心里发颤。 残枝败叶中,未绽开的小花,在这寒霜中蔫缩着,一朵,两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