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白粥,一碟咸菜,恰到好处。只需一口,便晓得是人间。要说这其中的精髓,还得是这最不起眼的咸菜。
不错,查看咸菜的生平,真真是算得上地地道道的中华菜肴。
小雪一过,气温骤降,小村里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腌制大白菜。外婆家菜园里大白菜棵棵玉树临风,外婆挥舞镰刀,三下五除二,不到一小时的时间,菜园子里便再无白菜的踪影。刚收割的大白菜不可直接腌制,需在冬日的暖阳下晒一会儿,码在墙边,挂在杆上,外婆说这是为了吸收白菜表面的一部分水分,我却觉得是为了吃起来咸菜更有太阳的味道吧。
晒过的大白菜用清水在大缸中浸泡,在缸底横铺上一层,菜根菜头交替排开,在第一排菜上面撒下一大把籽盐后,竖着铺第二层菜,用脚踩实,这样依次铺菜撤盐,边铺边踩,直至缸满,最后一层铺上后,用石头或装满水的水桶压着。
宋代词人朱敦儒说:“自种畦中白菜,腌成饔(yōng)里黄薤(xiè)。”取梗去叶,切成细丝,滴入香油,用筷搅拌,便成咸菜。“肥葱细点,香油慢焰,汤饼如丝”,端上,搭配白粥,暖冷碰撞,香味弥漫,产生新的火花。每当食欲不振,闻到咸菜的香味,就晓得胃口即将得到解放。
我看汪曾祺先生的《咸菜茨菇汤》,他说这菜“有格”。我爱吃咸菜炒茨菇,我说呢,这菜“有趣”,吃起来有情味,有趣味。咸菜腌好的时节,茨菇也刚刚出田,是道时令菜。菇洗净后切成薄片下油锅翻炒,等汤汁变成了奶白色,再把经浸泡过的大梗子白菜放在锅里,一起翻炒后,撒下青蒜等调料,那滋味还没有入口就已经渗入每个味蕾了。
祖父祖母尤其钟爱咸菜,曾应母亲之求去查找咸食的危害,却意外发现我国腌渍咸菜的光辉历史。《周礼·天宫》记载:“大羹不致五味,铡羹加盐菜。”《诗经·信南山》中有一段文字更为感人:“中田有庐,疆场有瓜。是剥是菹,献之皇祖。曾孙寿考,受天之枯。”据此推测,咸菜在我国两千多年的历史中指点国人口腹,春夏秋冬,贫富贵贱似乎都是座上宾。
我惊叹于古人的非凡智慧,在苦寒荒蛮的时代便创造出了如此美妙的佳肴。然而菜肴的卿卿之命何尝不令人唏嘘?粗茶淡饭不一定苦闷,噬荤茹素,快食慢菜都有各自的道理。反观今日,空前丰富的食物和前所未有的资源困境并存,可即便家财万贯,日食也不过三餐。
看着面前的白粥搭咸菜,我忽然很感动,忽然觉得真实地感知到这片土地,感知到先人最朴素的情怀——安然。也许,这样简单的小食,这样容易满足的生活更包含了中国人独有的观念:安然自得、随遇而安……
于星河之中,品前人之智慧,寻神明之真谛,三五七言,柴米油盐,皆可融于咸菜等众多美食,再扎根于这黄土大地,星火不断,生生不息。
我过去不喜欢吃粥,尤其是白粥,对那一团团私私稠稠的东西实在没什么好感;吃粥的时候又没什么配菜,味道淡极了。每当寒暑假的时候,姥姥为了省时间,早餐和午餐通常就用白粥来解决。那时的我觉得几乎是在受罪,每天都难以下咽,对粥的印象就更差了。
直到有一次生病发烧时,所有的山珍海味在一夜间都失去了吸引力,一切的味觉都消失了。可也就在那一刻,平日令我反胃的白粥居然成了最可口的佳肴。对于一个病人来说,实在没有什么比清淡的白粥更好下咽了。我当时才猛然意识到,在中国这片历史悠久的黄土地上,经历过粮食短缺的日子不胜枚举,这期间人们吃的粥也许比饭还要多吧。粥这种最朴素、最不奢侈、最平凡的食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文化的一部分。也正由于它那么的不起眼,我们也常忽略它的价值所在。
此后我对粥的态度彻底改变,不只白粥,也尝试喜欢别的口味。于是我渐渐习惯了皮蛋、洋葱、橄榄菜的味道。后来回国探亲时,也就盼望能吃一碗家乡特有的白粥来缅怀以往的日子。其实在我们这个食物和营养过剩的时代,无油无脂肪的白粥能在大鱼大肉之间清理肠胃,其功效可说是不下于减肥餐,而且制作简单方便。
因此,如果某天你吃腻了天下所有的山珍海味,觉得一切都无法引起你的食欲的话,不妨细细品味一碗粥吧!也许它会让你对人生有新的体会,有如梦初醒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