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家门前,有那么一棵树,它老态龙钟却生机勃勃,粗糙弯曲的枝干上,密密麻麻的叶子,油光闪亮。爸爸说这是棵槐树,他小时候就有了。
爷爷家并不缺树,两棵槐树和三棵梧桐树,这棵树却一直吸引着我,因为这是棵歪脖子树。它的歪脖子,竟然歪到了大街边。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梧桐花比它性急多了,老早就把香气和美姿传递给了全村人,然而它却一点动静也没有。而当梧桐花一片片凋零时,它却像吃了不死仙丹一样,从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容光焕发的小伙子。一片片嫩叶悄无声息地伸展开来,给院子里带来了一片绿意。槐花开了,它散发出清凉的香气,引来三五成群的蜜蜂采集花蜜。爷爷采下歪脖槐树上的花,做成槐花饼,鲜嫩喷香,吃了还想吃。
放暑假了,我又可以和歪脖槐树朝夕相处了。我和小伙伴们在它身上上窜下跳地玩耍,或者吃完饭和爷爷在树下下两盘棋,或者聊天,或者乘凉……最有意思的是晚上看消夏电影,一张巨大的银幕在不远处正对着它,我悠哉悠哉地坐在树干上,身后的树枝分成了两段,我像坐在一个宝座上一样舒服。一片片绿油油的叶子伸到我身前,不仅驱走了燥热的空气,还可以享受淡淡的清香呢!
秋季开学了,我对这位“歪脖”挚友还是那般恋恋不舍,对寒假的期盼早在心中萌生。
冬天并不代表它的没落。打雪仗时,把几块大木板在它周围一插,就变成了一座城堡。雪人大战、捉迷藏……有了“歪脖槐”的庇护,谁也奈何不了我。
可是,去年放寒假回爷爷家时,那棵“歪脖槐”却不见了踪影,我心里顿时非常失落。
那棵歪脖子树呢?那棵成为我“消夏宝座”的歪脖子树呢?那棵开花时花香弥漫的宝树呢?爷爷见我心情沉重,慢声说道:“为了修村里的马路,村里人把它锯掉了。”
我突然觉得那棵树是如此珍贵。
人啊,难道只有失去了才会觉得珍惜?
院里的那棵歪脖子树,似乎从我小时候起就已经栽下几年了。它是我的朋友,我喜欢和它在一起,喜欢在它身子上骑来骑去,或者荡来荡去,一用力就要荡上天去。
这时候,母亲就坐在歪脖子树下,一边望着我荡来荡去,两眼眯成了一条缝;一边拣着田里摘的青菜,修长的手指像丹顶鹤一样,那么点几下,就是一箩筐拣好的青菜。乌黑笔直的秀发像瀑布一样,能映出我的脸颊。
冬去春来,夏离秋至,一年四季,似乎都是原样,不知不觉,我的影子再也藏不进歪脖子树的影子里了,而母亲,却能整个人掩隐在树影里了。
我又回来院子里了,那颗歪脖子树还是伫立在那儿,昔日里布满苍穹的“漫天绿”只剩下稀稀零零的黄点,记忆里的秀丽光滑成了眼前的坑洼粗糙。我走上去,抚着它,只觉得一阵生疼。枯黄的叶子摇曳着,似乎在埋怨我。我与它相拥一起,还是那个味道、还是那个朋友、还是那个身影。母亲还在树阴下拣菜,她背对着我:蓬草般的头发掺杂着几丝银芒;皱巴巴的、坑坑洼洼的皮肤无力地耷拉下来;微微打颤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拣着青菜。
我的鼻息突然间忽粗忽细起来了。“妈!”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母亲没有回头。“妈!”我大声了点,母亲身子一顿,颤颤地、慢慢地转过头。望见了我,母亲的眼里,霎然间,一片透亮。她又眯起了眼睛,“回来啦?”她的嗓子像两片砂纸磨擦。“回来了!”我鼻头一酸。“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母亲将手在树上擦了擦,攥紧了我的手,像极了我抚过的树皮,往家里走去。“儿子!妈带你去吃好吃的!”
我回头望见了那棵歪脖子树:即便只剩下簇簇枯叶也要留下阴凉,也要抵住人的背,也要能让人爬上去,也要能让我看到它。一颗这样普通的歪脖子树,甚至于丑陋,但就是立在那儿,还是给人留下影子。还有什么树比它还要善解人意呢?
风儿拂过,把叶儿托起来,却是托不起厚重的歪脖子树;更托不起,母亲那深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