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日暝,风过,月升。鸟鸣,蝉噪,鱼游,花开。灯曳,帘卷,画毕,诗成。万物有声,或磅礴或细微,或宏大或低回;万声有弦,或长或短,或粗或细,或缠或卷。
第一次接触弦论的时候,我便为之所深深吸引。这一切是多么的理所当然啊,天地万物都是由微小的弦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振动或缠绕而形成的,与经典的粒子学说相比,弦论显得如此浪漫,如此美妙。
何谓天籁?那便是来自于万物本源的旋律啊,怎能不引起我们发自内心的共鸣与感动?陶潜采菊东篱,王维松林听舟,大自然的琴弦没有世俗浊气的污染,在自然之中,人便分解成了无数的弦,每一根琴弦都在无拘无束地振荡,缠卷,于是我们的四肢百骸便充盈着明净的气息。这气息以一种超然的姿态,将我们的欲望、嗔念、骄矜,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通通消弭,吸收,融合,最后还原为这气息本身。因而最终物我两忘,而心清如水,明如镜,又安如山。
然而生活在现代社会的我们,又该在哪里找寻这最初的音符呢?原始森林被钢筋水泥的丛林所取代,旅游胜地攒动的人头隐天蔽日。我们习惯了夜幕下的灯红酒绿,习惯了忸怩作态、故作煽情的“流行音乐”,习惯了一路追赶,一路拥挤,一路紧绷的快节奏的生活。而在这一切的习惯背后,我们已然遗失了太多太多。我们的琴弦仍在,但绷得太紧,故而鸣奏不出清越的乐章,只能传出弹棉花一般的闷响。我们用自己的弦给自己编织着囚笼,又为此捏造出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多的谎言来进行欺骗和自我欺骗。我们口口声声说“这是梦想”“这是追求”,但就连找个借口我们也都是人云亦云,当然与那宇宙的琴弦越来越远。面对这样一种浮躁、狂热的社会风景,佩索阿选择了蜗居斗室,在自己的“第八大洲”中神游;韩少功则选择与大众背道而驰,远离声名赫赫的名胜古迹,在自己身边的一草一木中寻找另一片天空。但这些充其量也只是一种逃避。
古人与今人一样在逃避。但古人的逃避可以有真正的闲适,于是逃避便不成其为逃避。而现代人欲逃避而无处可逃,周围的空气凝聚实体,将逃离的每一点奢望都逼仄在局促的空间里,成为沉重的镣铐和枷锁。这逃避注定无法成功,因而“逃避”的名头就无法摆脱,反过来加重了我们身上的桎梏。
于是我们只有更加努力地去听。宇宙微波背景辐射可以穿过数百亿光年的遥远距离,难道说古人听过的旋律才数千年就会完全湮没?只是我们不愿意去听而已。眼睛无法选择性地过滤所见的图像,只能通过焦点的改变进行一定程度的虚化处理;而耳朵却可以从无数嘈杂的背景声中准确地找出目标的声音,其他的声音有如不存在一般。这一体验,人人都曾有过。而这之中似乎已经隐隐暗含了什么。诚然,万物有弦,万物有音,但惟有可听声,会让人最自觉地以一种聆听的姿态去接收。有谁用耳朵去看,去闻,去品?在缺乏对声音的自觉的情况下,只有通过听,大量地听,才能扫除我们琴弦上的斑斑锈迹,点点灰尘,让琴弦恢复最佳的状态。
有一段时间,我坐在靠窗口的座位。这扇窗户很特别,因为上面有一个小洞。于是从早到晚,我可以听到风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间长了,我仿佛能感觉到窗外的风是有生命的。我可以想到她,看到她,并藉由我的想和看,想到她所想,看到她所看。这样的一种感觉极为微妙,后来调了位置,便再没有过。想来,我的后来的联想,追根溯源是来自于风吟,即声音。所有的视觉、触觉、味觉、嗅觉、感觉的产生,无一不是来自于听。正是因为在听的时候,我把自己当作了弦,便真切地感受到了风的存在。
如此看来,想要听到真正的声音,首先要知道一点儿弦论。从弦论的角度出发,把自己当成弦不再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境界,相反,它甚至显得有些可笑,因为一个人作为一个物质的存在,本就是由弦构成的。我们与天地本为一体。我们感觉受到了束缚,其实这束缚只是我们的感觉,从来没有真实地存在过。因为弦是自由的。我们可以用回旋加速器控制着粒子的运动,但作为粒子的构成基元的弦,依然在自由地缠绕,振动着。
想到这儿,不觉释然。我们一方面总是在怨天尤人,埋怨着是这个社会让我们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另一方面又逆来顺受地将这社会给予我们的一切甘之如饴地全盘接受。其实我们的一切烦恼最终来自于我们自己,来自于对自我本质的疏离。
我们都是弦。我们振动。我们缠绕。我们的运动永远无法确定,因为波函数给出的只是概率。薛定谔的箱子里有无数只猫,而我们的人生有着无数种可能。可能所在,便有希望。希望所在,便有曙光。曙光所在,便可飞翔。这样,我们所强加给自己的用于欺骗自己和他人的双重谎言便无处藏身。于是我们终于回到了天地的怀抱。
在这条道路上,我们可以睥睨古人。他们只是偶然撞到了世界的真谛,而我们是有目标有方向的追寻。
我为弦狂。在弦中我找回了自己。我就是弦。弦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