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富贵浪荡子。
年轻人搁着搁着就老了,老年人搁着搁着就没了,你我都是远行客。年轻多好,年轻对生活从来不谄媚。多情的公子哥儿,轻裘缓带,挥金如土,好才情用来写恣肆的诗文。眼角斜挑,眼波流利,一身风流,一身桃花,成为藏在闺底深深最香艳的名字。
譬如张岱。
明末有大思想家大文学家,每个人都异彩纷呈:颠倒狂妄的李贽,适意淡然的袁宏道,冷艳幽峭的徐渭,加之汤显祖之流,然我却是为张氏宗子着了疯魔,害了相思,真心倾慕,爱的一发不可收拾。若论文字,张岱虽然出挑,但不算最妩媚。我是个素喜欢秾艳稠丽字句的主儿,却从未见能有人如张岱一般用词用得那么新巧那么铿锵那么妥帖。他说人听戏入了魔障是“寻入针芥,心血为枯”,他说荷珠煮酒之味是“扑烈”,他说龙灯花鼓夜是“山下望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又如隋炀帝夜游,倾数斛萤火于山谷间,团结方开,倚草附木,迷迷不去者。”我看着纸上这些飞跃的黑点儿,心里喜欢得像发了烧一般。百年之前那浪荡不羁中又带点儿风雅文气的男人就站在我面前,他眼中笼着薄薄一层醉意,也许好料子的衫子上还沾着前夜风月场子里的花儿粉儿的气味,但他始终站得笔挺,一如他五十岁时放弃豪绅贵世家的地位举门牵入了山中,就为了和满人扬着下巴说一个不字。
忽又觉得风流这词形容张岱到底还是差了些,这二字到底软趴趴,少了些根骨气结,用它来形容宋齐梁陈是还擦白粉的小公子哥儿委实好。
却配不得张岱。
五十岁的男人早已不是小姑娘爱的白面玉生了,兴许在这个年纪人生已是个头儿,兴许人竟变得贫贱畏缩,对一切低三下四,兴许脸已皱的如隔了夜的包子,横看竖看总逃不过一个难看。但是,有年纪的人有时特别迷人,张岱八十二岁写“烧钱饯穷鬼,酹酒腊文心”,这昭昭的生命力又是多么旺盛活泼。他最出名的、亦是我最爱的两本集子《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名头里都缀了个梦字,他自己也在序里写“因想余平生,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了,总成一梦。”
张岱是性情人,然而这尘世大多和性情人过不去,它鲜给人一刀痛快一件穿心,只不过日复日的在你耳边念叨谁疯了谁死了谁痴了谁傻了,你要做梦装糊涂,它却让你一桩桩一件件看的分明,甚至到你能分辨每一个枝节末梢细微的痛感。人太纤细荏弱,最长不过百年,无病无患已是大大的赚得,终究是抵不过这漫长的消磨。
张岱话说得沧桑,似乎成千的日月就如此亟亟赶去,他也的确太折磨,先是科第不中,后是国破家亡,诚如最红的是血,人在耗尽福气后吃的苦最苦,张岱,他一个曾经富贵、如今穷困的书生,却只是同你轻笑,其余什么也不说,他在书里,又和五十年前那个红帐歌楼里的少年人重叠在一起,其中诸多情味,五十年后又作一番,我隔着更远去看,终不能言。
我说不清楚为张岱下了这番心思的缘由,只记得乍读他笔下的字句时,心中悲苦当真不可说,也说不出,张岱字字句句都活泼热闹,然而我只望着怔怔一滴一滴落下眼泪来。在这个充满人和兽的冷漠大地上,我心怀畏惧,脚步踉跄。我躲不过伤害,我看到一阵飓风把星星吹散,星星们哭着飞坠,跌落成碎片。我知道太多往日不可追,失落之物早已向我告别,我却动弹不得。张岱却说了出口,他有这个胆量将伤口一次次剖出重来。我终究为他发了狂,我和这古人之间差了百年,但我把市面上一切与他相关的诗书都找来看,一遍一遍,哭哭笑笑。张岱到底还是难过,我也难过,爱恨真真不再,梦也不再骚动,这是一个,多么,多么寂寞而仓惶的世界。
中国的文人大多像天上的明月地上的琉璃,不是难追就是易碎。然而张岱从不是站在高处一脸冷冽的骚客。他最有血有肉,最人情世俗,最风味十足。他的书里更是对谁都着墨下笔:妓女,牙婆,说书的,唱戏的,然所流露,从无丁点轻慢之意,他甚至搜罗一切美词来称颂朱市里的一位红人。张岱其人太有趣,所谓“茶淫橘虐,书蠹诗魔”,他兴趣广博的令人惊叹,且都有自得的研究,他朋友之多,交往之盛,更非常人能匹敌。这样的男人,不该卷进什么纷争,老天薄待他了,张岱该有的,是个种着一池红莲的小院子,当头明月,几个伊人知己,琴瑟琵琶,偶有人来轻声和,饮粗粝的茶水即可,还要砚台淡墨,涂写勾描,大笑酕醄。张岱他应该神佛护佑,不知忧愁。
我将张岱作为我十几岁时的一场艳遇,小儿女的疯狂,这第一次没有分寸的心动,长成心头的一滴朱砂,欲拭还存。
张岱应活了九十三岁,即便是今日,也是长寿,何况在科技医学落后的古时候。
我猜,这是因为地下的鬼王不肯收如此顽劣的后生,还是多放他看看人间烟尘多留几篇文章。
人入尘海,浮生偷欢,还不如一醉不醒,一梦千年。
情情爱爱,生生死死。
纵然是蝴蝶梦见了我,想也是极美的一笔天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