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重污染的天空下长大的,现在我已经离开那个地方六年了。
才六年,就变得那么快,以至于我在无法回忆起他曾经的模样。
老旧电影胶片的记忆,模糊的地方搪塞了大段大段的空白,但我庆幸一些画面依旧清晰,满颗粒的质感。
而现在,我在高速齿轮般旋转的南方沿海城市,将大脑接上电脑,以每秒百北的宽带,下载。
1、天空
我家住在国营化工厂的工人宿舍。工厂是国家“一五”规划重点投资项目,老爸是厂里的员工,而我在厂里的子弟学校上学小学。
整个厂区加居民区有几百平方千米,大人们白天上班晚上睡觉,能在我们眼前晃悠的都是些老弱病残。所以,这个地方属于我们。
因为对阳光的感觉太过强烈,很多个夏天的记忆都重叠在了一起,我已经分不清时间的先后。
我记得刚拿在手上就开始融化的冰棍;我记得耳边永远都无法停歇的广阔蝉鸣,一层盖过一层;我记得那根高大的烟囱,很长一段时间那是我见过最高的建筑;我记得那块空旷的草地,这是我们常来踢球的地方;我还记得我们一帮人一身大汗地坐在小店门口喝一元钱一瓶的冰冻橘子汽水——揭开瓶盖的一瞬间,瓶口有白蒙蒙的雾气翻滚着。
阳光灿烂的天空下,我有过被两个人一场暴打的经历。那两个人,一个初中生,另一个还比我低一个年级。当时我们在踢球,他们过来占了我们的场地,还要抢我的球。我不给,他们就把我按在地上一场暴打,我被打得翻来覆去,身上全是泥灰,心里暗骂周围站着的人孬种——十几个人要是一起上,不信打不过两个人。
最后,是丹丹站了出来。
跟我同班的一帮朋友中,丹丹是唯一的女孩。她喜欢跟着我们一起,我们踢球的时候她乖乖地坐在场边看。踢累了我就下场休息,坐到丹丹旁边,她会对着我笑——她是那种笑起来很好看的女孩。
我躺在地上看见丹丹很大声地对那两个人吼,但说什么却听不见。之后的事情就淡忘了,只记得回去告诉老妈后还被甩了一巴掌。她说:“以后被打了不准回来告诉我。”我不是那种忍气吞生的人,总有一天我会把那两个人狠狠的教训一顿——我下了前所未有的决心。后来我打听到那两个人都是我们学校的,初中的那个叫什么松的,小学的那个在哪个班我也清楚了,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设计了好几套报复他们的办法,最后却因为他们一直没出现而不了了之。
我应该要好好感谢丹丹,但我把记忆反复折叠却找不出这样的片段。
我一直想做出一点事情好让人们承认我的存在,一旦决心要做的事情,我就会坚持去做。但可悲的是,到现在为止我下过最大的决心就是要报复打过我的那两个人。
午后,因为慵懒而安静地教室,除了生锈的风扇在头顶作笨拙的机械旋转和外面此起彼伏的蝉鸣,所有细微的声响都蒸发上了几千米高的大气层。明亮的光束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进教室,里面悬乎着安静的尘埃。
学校这栋教学楼,用的是解放前的建筑材料,还有很不科学的整体结构。这样的建筑,隔热是鬼话,除了大部分雨水,自然界的东西都进得来。全班同学坐在教室里像失去太阳的向日蔡,萎靡不振。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见老师扭曲着面孔,用粉笔反复磨擦已经烫手的黑板,粉笔尘在光线中像沸腾上升的水蒸汽。
在这种燥热的环境中,我趁老师写黑板的时候溜出了教室。在学校松散的管理下,明目张胆地翻越围墙,我逃出了学校。沿着马路一直向北走,出厂大门,再过一条马路就是长江。
虽然,我一直想做出一点事情好让人们承认我的存在,但这跟逃课无关,我并不指望因为我的突然消失能引起什么轰动效果。我一直都是个渺小的存在——我这样觉得。
因为没有降雨,长江的水位下降了。
坐干涸的河床上,远方厂里高大的烟囱正深着滚滚浓烟,而我眯着眼睛,凝视烟囱的顶端。那是最高的地方,也是最接近天空的地方。
在我正思绪万千的时候,突然就感觉下半身湿了——涨潮了?我立刻站起来,整个下半身都是黑兮兮的脏水,还散发着刺鼻的恶臭。我回来一看,三根直径五六十厘米的排水管正往外排污水。
费了很大力气才爬上岸,我指着正冒烟冒的不亦乐乎的烟囱骂道:“操你妈啊!”
我的身高一米三四,全班最高,除了那次被那两个人打了一顿,我还真没被谁欺负过。
原本我已经放弃报复他们的想法了,但一次在路上我看见了那个比我低一个年级的小子。你终于出现了,我想,心里有已经痛扁他一百遍的快感。我跟在他后面,当他走进学元楼道时,我冲上去,一脚把他踹倒,没等他站起来,我骑在他身上就一顿拳打。每打一拳心里就一阵爽快——这种心理真变态。可这小子虽然比我矮了一截,但力气却不小,硬是爬了起来。他扑上来,我们两个厮打在地上,而逐渐我发现自己竟然有点着架不住,等分开的时候我感觉眼角有液体流下来,一模,血。
操,把我眼角打流血了。我二话没说,冲上去再打,最后两个人打得筋疲力尽,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看到他的衣服被我扯破了,一张VCD光碟掉在地上。我捡起光碟,站起来就跑了。
这件事没有我告诉任何人,因为其他人要是知道我连一个比我矮的小孩都打不过,以后还怎么出来混。
我回到家后,把那张没有名字的VCD光碟塞进影碟机,出现在眼前的画面是一个裸体的男人压在一个裸体女人的身上,下半身还在做一前一后的动作。原来是张黄色光碟。
后来我们一起的一帮朋友还经常来我家看,我想这就是我们的性启蒙。
我一直想做出一点事情,但到现在为止也没做出什么。
唯一像样点的事就是我爬上了厂里那根最高的烟囱。那么高的烟囱,从来都没有人敢爬上去,而我却爬到了顶端。很后悔没有带丹丹一起来,因为之后我告诉其他人时根本没有人相信。
我坐在烟囱口,那种烈日下用掌心遮在头顶,阳光灼热的感觉,足以使我后来在气候异变极度严寒的冬季都刻骨铭心的记得。
我小心站起来,在天空之上俯视天空之下。那些人来人往,那些在水马龙,在我的视野里都退成一个点,显的那么渺小,非常渺小。
2、爱
丹丹说过她喜欢我,而我对她的好感却一直没什么感觉。
以前我就发现,不管我说什么,丹丹都会同意,就算我对她说:“丹丹,上次抢我球的两个人被我用刀捅死了,现在我要逃到外地去,你跟不跟我一起?”她绝对想都不想就点头同意。
我问丹丹为什么喜欢我,她说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总之就是觉得跟我在一起很开心。
确实,丹丹跟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在笑——她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还有,她什么都愿意为我做。当她知道我们一帮朋友经常在我家看黄色录像后,竟然跟我说愿意脱衣服给我看她的身体。我承认我确实有点动心,但最后还是坚定的拒绝了。
对于我而言,爱情并不在能理解的范畴,而丹丹却说她能理解。
一次我们坐在长江边上,她突然就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还靠在肩上说以后要嫁给我。我当时并没有同意,而她却以为我默认了。
很多年以后,当我重新回想起丹丹洋溢幸福的脸时,我才明白什么叫纯爱。
见过了太多被金钱利益粉饰的虚伪感情,我已经深刻认识到人性的丑陋。我们在太阳底下最盛大的爱情,终究像樱花在暮春短暂的花季,凄美飘零。
3、告别
我们一帮一起玩大的朋友中有一个是副厂长的儿子,有一天他来跟我们告别,说要搬家到外地去。一天之后他全家就搬走了,之后再也没见过。后来,我从大人们的言谈中大概知道了事情背后的原因。
说是厂里高管人员贪污腐败,受了贿,还吃客户的回扣,后来因为分利问题,厂长跟副厂长闹翻了。副厂长在背后揭发厂长腐败的罪证,后被厂长查出,要找人追杀副厂长。副厂长也不知道从哪得到的消息,马上就全家搬走了。
那一年是几几年呢?二十一世纪刚开头吧。因为九七年的“亚洲金融危机”,厂里这几年连年亏损,效益很差,老爸也到外地打工去了。
我知道现在的日子不好过了,很多工人下岗了,为了谋生都像老爸一样到外地打工去了,还有的人搬走了。班里很多朋友转学了,老师也跑了。厂里因为请不起环护工人,街道越来越脏了。
阳光依旧刺眼,蝉鸣依旧尖锐,可曾经一起踢球的一帮朋友现在再也凑不到一起了,那块草地也已经杂草疯长。
老爸在外地每个月按时寄钱回来,还经常给家里打电话,说很快就接我跟老妈过去。
夕阳落下的时候,重污染的天空中出现一种奇妙的玫瑰紫色的晚霞。我走在长江边上,看着乌黑的江水,只感觉心中一片荒芜。
我想,是离开的时候了。
我向天空告别,告别我成长的地方,告别在这个漫长的夏天出现的每一个人。谢谢你们。
不过不能带你一起走了呢。
丹丹,对不起。我说。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