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年腊月就要结婚。或许,“孩子”这两个字放在他身上并不很恰当。
第一次看见他,大概是在六七岁的时候。我和几个伙伴在奶奶家的院子里玩捉迷藏。玩得正开心,突然不知是谁大叫一声:“他来了!”伙伴们立刻四散跑开去,逃命一样。我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却也跟着他们一同跑,没命地跑,一直冲进奶奶家,把门锁紧,又用凳子死死抵住,大家才松了一口气。我按着及不安分而在胸腔内疯狂跃动的心脏,喘着粗气问他们,那个“他”是谁。他们脸上写满了惊恐,沉默了一会儿,一个伙伴才说,“他”是个傻子,以前还打过人的,大家都怕他。我那时对所谓的傻子完全没概念,便提议大家一起到阳台上去看“傻子”。伙伴们又拉了拉门锁,确定打不开后,才同意了。于是一帮子人,缩在阳台的防盗网下,战战兢兢朝下看。
那儿只有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T-恤,安静地蹲在地上,用一根筷子拨弄着脚下的泥巴,看不见脸。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没发现其他的人。“他就是那个傻子?”我问同伴。他们点点头。我轻手轻脚地挪到另一个窗台上,终于瞥见他的小半边侧脸。清瘦,眼睛低垂着,看不清眼内的神色,普通的平头。谈不上有多帅,也并不丑,只是让人觉得很干净。
他是个傻子。我想。
中考过后,搬到奶奶家附近的院子住。和母亲去新房的第二天,我发现,在我家楼下并排的一间地下室门口,安静地坐着一个认真发呆的少年。平头,浓黑的眉毛,眼睛低垂着,看不清眼内的神色。简单的牛仔裤和T-恤,和小时候印象里的那个傻子很像。我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一个中年妇女从地下室里推着一辆自行车走出来,见母亲,便很高兴地和她打招呼。我走到母亲身边,斜着眼睛偸瞟那个妇女:和少年很有些像,莫非他们是母子?
“哟,这是你姑娘吧?小丫头挺水灵,”那个中年妇女俯下身来,亲切地问我,“在哪儿读书呢?”
“一中,”我回答她。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脸:“好好读啊,将来赚大钱。”
她的手很粗糙,像极了一块陈年的老树皮。
她直起腰,冲母亲笑笑:“还有点事,先走了啊?”母亲点头与她道别。她转过头,冲着那个少年:“卢靖,走啦。”少年这才像突然回过神来,顺从地走过去,口齿不清地对我们说:“再见。”
“那个男生,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他们走后,我小声地问母亲。
“嗯。他的父母不知是有什么基因不对吧,他是个智障,”母亲从包里掏出钥匙,“可惜了,那样好的一个孩子。”
夹杂着微薄涂料味道的空气迎面扑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转身问母亲:“那,他以后就是我们的邻居了?”
“嗯。”
邻居,他的名字,叫卢靖。
日后,常常看见他坐在地下室门口的小板凳上,安静地晒太阳。眉毛微微蹙着,半眯着眼,迷迷糊糊像是要睡觉的样子。他的母亲——那个中年妇女,时常坐在他旁边织着毛衣,和其他的妇女唠叨一些家里的琐事。阳光从头顶罩下来,轻轻把这一圈人笼住,缓缓融进自己温暖的怀抱,安详得像一幅浅色调的油画。
我低着头,夹着几本书从他们身边匆匆走过去,去赶校车。
有时想,要是我也和他一样,不用上学,在家里安静地发呆,陪着母亲走过一个又一个洒满金色阳光的下午,没有考试,没有分数,没有排名,该多好!
但是,他是个智障。
父母一直对我抱有很高的期望。他们天真地认为我很聪明,甚至说,你至少要考个武大。我也想,想成为令他们骄傲的孩子。但我很悲哀地发现,自己并不比别人聪明。他们这样认为,只是因为父母眼中的孩子都是最棒的。初二那年,母亲来学校接我。班主任看着当时有些自闭的我,对母亲说,这孩子的智力可能有点问题。我清楚地看见母亲温暖的微笑霎时僵死在空气里,刺得我的心脏一真阵阵地抽搐。我把视线藏进刘海里,不让母亲看到我有些灼热的眼眶。我好恨自己,没有给母亲争到荣耀,却被别人告知她一直寄予厚望的孩子有智力问题。
若我也是一个像他一样的智障,那我就不会让母亲失望了。因为如果那样,根本就不会有人对我抱有期望。没有期望,何来的失望?我叹了一口气,抬眼瞟见桌旁的闹钟。它告诉我,现在是写作业的时间,不是胡思乱想的时间。
我再次极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拿起笔,在纸上划出一个个面无表情的三角形。
一个星期六下午,我独自坐在书桌旁翻看一本小说,忽然听到楼下有很嘈杂的声音,像有什么人在一起打架一样。中间还听到卢靖大声口齿不清地咆哮着:“不!你放手!我要去打死他们...”然后是“砰”地一声,大概是防盗门被狠狠地关上了。接着听见他母亲吼:“给我上楼去!不然我就打110把你抓走!”想起儿时伙伴告诉我他打过人,我放下书,从窗口往下看。他的母亲抓着手机,挺着腰板挡在身后的地下室门口。他手中提着一根树枝,站在母亲面前,愣了半晌,突然扔掉树枝,抱着脑袋蹲下去,将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地埋进路旁的阴影里。母亲的手渐渐垂下来,缓缓,走过去,默默地,将儿子的头,揽到怀里。
“碰!”“糊了!”从地下室里破窗而出。我厌恶地捂住耳朵,静静地站在窗口。视线内,有一位母亲,把儿子的头揽在怀里,好久好久。
晚饭后在院子里散步,恰巧遇到卢靖的母亲。两个人边走边聊,无意中说到下午的事。卢靖的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下午我打牌,他从窗户里看到我向别人开钱,以为别人欺侮我,就拼命地要进去。他们(牌友)怕被打,就把门关起来...那孩子劲真大,拉都拉不住。后来还是说要把他抓走才被吓住了。怎么,打扰到你学习了吗?真不好意思。”
“啊,不是不是,”我急忙摆手,“您别放心上。”
她冲我点点头,微笑道:“这孩子...哟,说来就来了。”
我转头,看见一个少年骑着自行车,披着满身的金色,从院门口驶过来。见我和母亲,便向我们露出了一个干净而清澈的笑,纯洁甜美如幼童。他停在母亲跟前,走过去,俯下身说:“妈,我们走吧。”声音低沉而温柔,咬字十分清晰。母亲点点头,转身与我告别。然后,儿子牵起母亲的手,慢慢地,慢慢地向家走去。周围的喧闹仿佛一瞬间都褪下去了,光束里悬浮着安静的尘埃,轻柔地覆在他们身上,缥缈成一出温馨的默剧。
不知为何,眼眶突然湿润起来。
他要结婚了,尽管他看上去仍旧像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听说,他的女友,左手是残废,而且连高中文凭都没拿到。那也难怪,哪个有条件的女孩会找智障来度过余生呢?他似乎什么都不在意,有时会拉着女友的手,带她到处闲逛,脸上的兴奋一点也不压制地流淌出来,清澈而甜蜜。
“我的芬芬是美女!”他举起女友的手,兴奋地向邻居宣布。他并不漂亮的女友便很羞涩地把头低下去,脸上飞起两朵淡淡的红晕。
他以后应该不再会孤单了吧。我从六楼的窗口,看着他又一次骄傲地说出自己的婚礼日期。
今后,他大概就不在这个小院里住了吧。拨弄泥土的他,认真发呆的他,安静休息的他,怒火冲天的他,笑容清澈的他,以后怕是很难再见到了。
“那么,祝你幸福。”我靠在窗边,轻轻地说。然后,拉上窗帘,走回书桌,提笔,做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