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凌安静起嘴唇,眼神终于也被迫着静下来,可以清晰辨清玻璃窗上的自己。披散下来的浓密的长发,鬓边的长发薄薄的温柔保护着脸颊,精致的锁骨,聚焦着两个寒凛的冰点。静凌用削长的手指柔嫩凸起的纹路一圈一圈抚摸锁骨的凸起,寒冷的力度使得那紧密的指纹似乎要像黏糊在一起的棉絮一样,一寸一寸的搓揉开来,舒展它最广大的肢躯。沙发椅被静凌抱在胸前的手弯起来的肘尖嵌下一枚像暗色的商周时期的刀币样,弯弯的尖角指着坐在沙发上闭着疲惫的眼皮的宋岩。
“我还是决定下个礼拜就要去英国。”宋岩的铿锵话语依然像尖锐的凿子一样,一凿一顿一阵撕心裂肺。静凌知道那不止是一场去英国那么简单,其实是宋岩对自己一种残酷的决裂方式。曾经在自己心的空地里安营扎寨的营地,现在却要被抽空原本的枝条,架构起的庞大占据地就要像溃堤一样消失,剩下苍凉北风刮磨着裸露岩石的坚硬棱角。就像抽丝剥茧之后,只剩下还未化蝶的蛹,蠕动着娇嫩的蛹壳,像赤裸了的灵魂,无处找到藏身,命运的掌纹里诠释的只有漂泊,找不到降落的肩头。
宋岩依旧闭着眼睛,厚大的双手掬着尖锐的空气,摩擦着疲惫的脸,“卡擦卡擦”的是疲倦。彻夜的不眠已将在他的眼睑下上了一层青黑。两片嘴唇是紧闭的一条线,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味。静凌看着玻璃窗内坐在沙发上的宋岩,橘红的灯光把他包裹着,手背的骨节在橘红的映衬下更显得棱角分明,苍劲。这是让静凌很眷恋的一双手,温厚的温度在脸颊上是刚刚好的37°一样的温水。兑淡眼泪的灼热。
“你是我世界尽头的保护。”这双手曾将轻轻撩起倾斜在左脸颊旁的挂到耳后,许下这样的承诺。脚边的有三片小黄花瓣的小花朵来见证,艳丽的黄色,像笑起来的月亮的脸庞。
夏末的清风桥,习习匀匀的风带着树林里特有的湿气,穿过枝丫,带来若隐若现的殷实的蒸发热气清凉味道。还有桥堍上的斑驳树的影子也乘着这清凉映在静凌的心壁上。静凌和班级的同学一起出来郊游,本来走在一起的一群人,逐渐的分解,三两个的分散到各自想去的地方。静凌听到有种特别的鸟鸣声,循着声音,爬上矮矮的青坡,不知不觉走到一片没有路线的树林。成片的鸟鸣声,像是四处随身应和着对方,个唱一家,又同唱一支多重奏的曲似的。织成一片的鸟的鸣唱,还有阳光扑簌簌的透过树叶轻巧的抖落,扑簌簌,像勤快的祖母手中那柄筛子,在一层一层的筛着新收成的稻米。太过高兴,静凌小跑了起来,不料却被一个小小的凹进去的坑给簸到了脚。一声应“哎呀”应和着摔倒在草丛里。没膝高的草把静凌整个的给淹没。反倒是只剩下静凌顺势背靠着地球,充溢着鼻翼的青草香味,深深的换一口气进入肺腑,差点让静凌闭上了眼睛。
听到草丛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静凌终于是从草丛中露出了头来,慢慢的直起身来,依然坐在草丛里。“唉,你怎么也在这里?”宋岩带点惊讶的神色,看到坐在草丛里的静凌。“我过来这边逛逛。”静凌说着要起身,可是当要站起脚跟的时候,左脚却不听使唤的颓然无力的跌了下去。宋岩已经快步小跑过来,扶着静凌。坐到近旁的一块大花岗岩上。右手扶着花岗岩,左手不停的捏着左脚的后脚跟的静凌,想要以此来抗衡由此出一寸距离远的发散出来的疼痛出牵引这大脑神经。宋岩蹲在大岩石旁边,终于果断的拨开了了静凌的手,褪下白帆布鞋和棉袜子,就露出了红肿的厚厚一块在脚背上。宋岩用指腹轻轻碰了红肿处,静凌倒吸一口凉气,脚抽了一下缩进来,倒吸的一口凉气巴眨几下眼泪就滚下来了。垂下头来,披散下来的长发扬到脸颊边,薄薄的长发,温柔的要保护着这像受了惊吓的脸庞。默默地就有一只手伸过来,温厚的手掌,大拇指抹开了还温热在脸颊上的泪水,顺势把脸颊边的长发挂到耳后。透过硕动的泪水,静凌听到宋岩温柔着眼神对这自己说,“你是我世界尽头的保护。”
温热的泪现在又滑了下来,低垂下头,倔强的不让泪水睡着脸颊的纹路,头发再次扬了下来,用抱在胸前有点僵了的手自己利索的把头发挂到耳后。整个世界的黑暗和寒冷也许就在此刻都跑到了这里了吧。那一刻被宣布保护的时候,静凌记得自己的还看到他身后的苍翠的绿草丛,有点点细碎碎了的阳关在上面跳跃,旁边有一朵小小的三瓣小黄花,花蕊在记忆里看得更加的清晰。似乎还晃悠着它的小脑袋,嘴巴的弧度确看不出。眼前的场景又随着模糊,待到深深吸一口气,才发觉脸颊上已经是冰凉一片。像贴着两片夏天里下下来的珠片席子,可是窗外渐渐变得疏朗的指头分明是提醒着冬天脚步的逼近。已经是黎明前的时刻,可以看到的天空都发着白光,天光。没有叶的枝头在此刻却是骨鲠的清晰,尖尖的似乎带着夜露要刺破每一个未醒的梦。
终于,僵着的身体有了稍微的行动。提起脚跟却像是要牵动全身地力量,挪着脚步到沙发边,本只是像要轻轻的坐下来,可是身体却是重重的像是被丢弃的空玻璃瓶仍到沙发上,体内的存在都被倒空,耗尽,没有了真实的内里。这个时刻这个动作这种心情,似曾相识。
六岁那年的早晨,隆冬的早晨,被猛然拉开的家门,涌进来外面寒冷的早晨雾气,冬天的早晨的天空就像秋天的灰蒙蒙的傍晚一样,惨败的天光,直照得人的骨头也寂寥。父亲拖着行李箱,那门似乎也长了毅然的骨气,格子衫衣一角在被惊吓而掠起,在这涌进来的气流里,颤颤地振起,像一个残酷诀别的宣判,一切就此结束。妈妈刚才的发疯似的吵闹,随着门“砰”的一声,戛然而止。目光干枯得无望,立在沙发边,凌乱的头发像自己和小伙伴在天地里疯玩到找不到家门的傍晚自己散下来的辫子。绝望的跌坐到沙发上,深陷进去,静凌第一次知道的绝望的具体重量,它可以很快的把沙发陷得很深且没有让你有反弹的机会。深陷的皱褶,像是漩涡口一样,要将人卷了进去。静凌的妈妈歪在沙发背上,顺势又慢慢地伏到沙发上,没有哭声,没有了眼泪,喉头里发出了几声干嚎。一旁的静凌只是看着这爆发的场景,真像电视上看到的那样家庭矛盾尖锐争吵的表演,她只这样想着,看到厨房里的祖母只是在洗碗池里剥着有紫红色表皮的洋葱,嘴里念叨着“作孽啊作孽”,不停的遥着头,满头银丝齐齐的推到脑勺后,扎成结结实实的一个发髻,用一个黑色油亮的雕有精美花纹的圆圆发卡将发髻盖住。那老年人特有的发卡在逆着光的厨房的窗口边,借着玻璃缝透进来的光,似乎耀武扬威着光的爪子,就要刺痛静凌的眼睛。
这个早晨那一抹荡走的格子衫衣角,只是让她感觉到有点寒冷,它引进了一股外面寒冬的冷气;母亲伏在沙发椅子上的干嚎,让她想到动画片里狼在月夜下悬崖上的嚎叫;还有祖母手里让她感觉自己的眼里要被这层层撕下来的洋葱表皮刺激得眼眶蓄积液体的紫白色洋葱,静凌没有想到,都在昭示着今后她的整个世界的光明和温暖要一点点地撤掉,取而代之的是无梦无醒的暗与冷。父亲离开之后,家里的经济条件日益萧索,渐渐的,静凌发现妈妈会在傍晚夜幕要降下来之前,把脸庞先上上一层厚厚的白色粉底,再在双腮上扑上艳丽的桃红,嘴唇上妖野的口红抹了不止一遍,腰肢招展的在夜晚出行,回来之后经常是有不同面目的男子。有的会抽很臭很臭的烟,静凌是完全受不了烟的呛味;有的挺着肥硕的肚子,手臂接在矮矮的身上却努力的要勾住妈妈的肩膀;有的甚至是有了枯槁双手的老头,希拉的白发像杂草一样长在后脑勺后面一圈。静凌只敢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透过下下来的布帘子,掩饰在布帘子后面,透过掀开的一角,看到他们随着妈妈走进她的房间,关上了门。第一次来的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矮个子,静凌记得就是在妈妈带陌生人回家之后,开始不再疼爱自己的。自从那之后,妈妈不会再坐在冬日的阳光里给静凌织毛衣,在静凌刚放学回家之后就边喊着上桌吃饭了,边把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上桌。
静凌自己似乎懂得了妈妈那是伏在沙发上干嚎的感受,深陷在沙发上,没有让自己有被沙发里的弹簧反弹起来,漩涡,绝望的重量。
“真的是要去英国吗?”静凌终于可以再次直视这宋岩,那被包裹在橘红色灯光里的让她相信可以给她世界上的温暖和最安全的保护,“不出国难道不可以吗?”
“不行。河丽已经在英国那头等着我了。”宋岩坚定的声音,曾经让她觉得安全的依靠,现在却护着介入者,那个她和宋岩直间的第三者。依然闭着眼睛,疲惫的神态覆盖了他的整张脸,依然闭着眼睛。是刚才自己的疯狂争吵,用尽了各自储存的力量。宋岩正用四指揉他的太阳穴,一圈一圈,顿重的是那发出力量的双手,冲击着静凌的视网膜,重重叠叠幻起的虚影一次次的拉到眼前,贴着她的前额逼着自己往里看。
静凌再次深深的吸了口气,缓缓的吐出,没有太多的言语。余光瞥见摆在桌面上的那个藤条相框。两片玻璃还很稳妥的夹着她和宋岩亲密的嘟着嘴幸福模样。相框也是宋岩手把手叫她做的手工艺品。深棕色的藤条,被细细的弯折,还记得在做大弯角的时候,要点起蜡烛,用火慢慢地靠着藤条,在慢慢的随着藤条青白的肌理逐渐考黑,才能顺着自己的意愿弯折所要的弧度,弯折起幸福的弧度。
可是,也就是这幸福的弯折在后来的孤寂日子里对自己的陪伴。宋岩的在“公司加班,今晚又不能一起吃饭。”还有“我过几天要出去出十来天的差。”都让静凌独自面对着一桌稍好的逐渐变冷了的饭菜。只剩下一个人的空气,像是被无形抽调了脑子里的可以思考的功能部位,只剩下一帧帧地在头脑里放映的曾经画面。空荡的空气,总让静凌要放些音乐来填补其中的空白。华尔兹舞曲,宋岩最喜欢的音乐。太空旷的空间,让静凌总怀疑着其中是不是空间里的那个环节出了差错,宋岩怎么会不在这个空间里。想着,落寞着,踮起脚尖了,不自觉的就又在地上化起了应有两个人的舞步。提起脚跟,踮起脚尖,旋转,一圈两圈带动周围的空气旋转,旋转,旋转这一秒鈡的孤寂,旋转起这一秒的记忆。没有人来观赏陪伴鼓掌,只有桌面上两个人一起做的那个藤条相框,玻璃片间照片上的亲昵对比此时的清冷。
静凌记得很清楚。在一次独自路过一家咖啡屋的时候。落地的玻璃窗,格子木条的框架里,正好将一个兀自坐在玻璃咖啡桌边,细细的一口一口抿着咖啡。涂着红蔻丹的十个手指甲轻巧优雅的搭扣着瓷白色的咖啡杯上。很是修长的右脚跷起搁在左腿上,穿着鱼网丝袜,网洞里露着零碎的还算年轻的皮肤,可是却隐隐的浮着一层苍凉。该是要四十岁的人了吧。静凌猜想。那脚上的细带高跟鞋上下一晃一晃,仿佛每一下都有着时间与仓皇青春的对峙。双手改成握住瓷实杯子,原本那艳丽女人是想借着滚烫的咖啡来暖和自己的手心,可是手心却催凉了咖啡,咖啡又反过来催人不得不老去。静凌站在玻璃窗外看着玻璃窗内格子木条里被单独隔离出来的一副叫做催促的画面,不禁心生寒意,一阵寒气从脚底窜起。透过玻璃窗,静凌也似乎看到子记近三十岁的皮肤似乎也要别时间拉扯出可怕的褶纹来。
用自己的手,小心抚摸自己的脸颊,世界尽头的保护。我才是宋岩世界尽头的保护!静凌吃吃的在心里对这自己念着,眼睛里捕捉到放在水果盆里的水果刀。宋岩最初抚摸这自己脸颊,帮自己把头发挂到耳后,拭去泪水的温暖不能失去。妈妈失去爸爸之后的颓废潦倒,不想被相同的黑暗吞噬掉,宋岩开始抛弃自己独处偌大一个空间是的孤寂,不要,无论如何,不能让宋岩离自己远去,你是属于我的,你只能属于我。
宋岩的鼻子里有殷红的血留出来,嘴角也有了相同液体的渗出 。静凌看着放在杯子里的药似乎已经起了药效。静凌事先在宋岩要喝的饮料里放了剧毒。静凌许久没有再出现过笑容的脸上,现在又浮现了有含糊不明的笑意。从容的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水果刀,刀锋对准着左手的静脉,一使劲。殷红的血顺着手腕,同着应声落地的水果刀子,低落到地板上,向着地面溅散开去。静凌苍白着嘴唇,努力的微笑着,用手掌抚弄着睁大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宋岩。薄薄的长发顺着肩头扬了下来,没有人把他们挂到耳后。
来,来,宋岩,跟着我来。静凌用着残余的力气,扶着已经奄奄一息的宋岩。艰难的拖行着,向着卧室挪近脚步。两处滴下来的血混在地上,被挪过的步迹擦出了一段距离。
来,来,宋岩,我的世界不能没有你。来,来,宋岩,你的世界也决不能失去我。没有了你的世界,我的美丽只是一轮虚妄的面具,没有了你,流浪只能归属于逃避,没有了你,我的爱情只是抄袭。
来,来,宋岩,你曾经说最温暖的是衣柜。让我们一起永远在你的衣柜里,永远的在衣柜的温暖里,我要永远在你的保护里。
静凌的脚突然抽搐了下,脚上的肌肤也有了记忆的能力。温暖的回议再次袭上脑海。在宋岩的衣柜里,静凌安静的抱着宋岩,像抱着自己小时候曾经一害怕就抱着的洋娃娃一样很安静的让宋岩安静的躺在自己的怀里。静凌也轻轻的闭上眼睛,似乎又有了那次去树林里第一次见面的青草香,还有交织着的鸟鸣。宋岩的手穿过时间,穿过了空间,穿过一切迷迷茫茫,真真实实地伸进自己的世界,抚摸到脸颊。宋岩的手真的真切的摸到了自己的脸颊37°刚刚好的温度。眼前是出现煞白的一阵光芒,宋岩的手穿过光芒向着自己伸来,再次为自己轻柔的把薄薄的长发挂到耳后。“我们到了世界的尽头。你是我世界尽头的保护。”牵起静凌的手向光芒的那一端走去,温柔着眉目回过头来,浮罩着淡淡的祥和清静的光。静凌知道,自己的心里,多了一点宽悯。
窗外的世界,灰白色的光正一点一点地瓦解黑暗曾经对于这个世界的主宰。寒冷的空气里有雾气的潮湿,树枝枝头的最后一片秋叶凋落,冬天已经严严实实的提前来了。树干下面的虬根处,炸开的太阳正血红地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