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看见两个略见肥胖的中年女人相偕走进餐厅里,甫坐下便迫不及待地放开嗓门谈天说地,惟恐别人听不见似的。
但听得第一个女人说:“我儿子今年上小学了,有名校收了他啦。”
“是吗?我儿子呀,我见他书读得不错,便给他安排多点儿课外活动,其实也不是很多,不过是学钢琴、小提琴、游泳、网球、排球、唱歌、电脑、绘画,还有要补习罢了!”
“是吗?昨天我丈夫……”
她们似在聊天,也似在自说自话。
你一句“丈夫”,我一句“儿子”,话题总离不开如何相夫教子。
那时我想:“女人的生命,就只有丈夫儿子吗?”我还发誓:“即使全世界的女人都是如此没出息,我也不会!我的生命永远只有无尽的理想,无限的美梦,不会只有丈夫儿子!永远不会!否则……”
我已记不起是否则“天打雷劈”还是“不得好死”一了。
这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想当年我还是盈盈十六,充满梦想的少女呢!
春来秋去,转眼二十载,我已是丈夫的妻子,孩子的母亲了。
当日誓言,不敢有忘,只是……
“妈妈!妈妈!快来!”忽听得女儿娇声叫道。听得女儿的叫唤,我自然而然地、毫不考虑地走向女儿的房间,就像是听惯了命令的士兵,又听到了无容抗拒的如山军令。“妈,我的外套不见了.....”我不待她说完便熟练地从衣柜里把外套拿出。
她一手把外套抓起,也不说声谢谢便冲出了房门。我还未来得及关上柜门已听见女儿嚷道:“妈,我的鞋子.....”她只说到这里,我已如箭似的冲到她面前,从柜里抓起抹鞋布,手起布落,以狂风扫落叶的速度把鞋子抹干净。女儿二话不说,穿起鞋子便冲出门,头也不回,上学去了。
这便是我每个早上的必然工作,这天还算是悠闲的了,丈夫休假,此刻还在抱头大睡,省得我服侍他呢 看我现在的样子,似与那两个没出息的女人没甚分别,但是,至少,在我的心里,我与她们不同。最起码,我实现一了一半梦想。
幼时我渴望当大提琴家,在那被射灯照得耀眼的台上,赢取台下无数的掌声……
只是婚后实无法专心不二地练习,当大提琴家的梦难圆,便勉强当个乐团大提琴手,这还算坚持理想,也算对得住那誓言了吧!
这天我还有表演呢!!
忽听得电话“铃铃铃”地响了起来。我才抓起听筒,一把银铃般的笑声已传了过来。“怎样啦?还好吗?很久不见了!”她的问题连珠爆发,我还未来得及回答,那边厢已续道:“出来见见面吧!老地方见。”我一句话也没说,“咔嚓”一声,那电话已挂掉了。
我与她的确很久不见了。她仿佛还是老样子,那把忽高忽低,像是时时刻刻都在走音的声音,永远都是她的标记。那时大家都叫她“柠檬”,她那把声音听来总有点酸溜溜的。
刹那时,与她一同读书游戏、罚抄挨骂、欢笑悲哭的校园生活,如电光石火般一闪而过,或许是人近中年吧,所有旧事,都变得如此清晰。
所谓“老地方”,其实就是旧校附近一间餐厅,我便是在这里看见那两个女人,许下永不言败的誓言的。餐厅外,还是一如以往的车水马龙,只是餐厅老板早换了,传菜的少女娥也已非旧日之人,很有点“人面桃花”的意味。
但见柠檬姗姗而来,此情此景,正是我当日所鄙夷、所轻蔑的。
她说:“我与丈夫仁月到欧洲旅行,买了这个‘深海烟波’,你说好看吗?”说着便伸出纤纤素手,但见她手指上戴着一只晶莹浑圆的钻石戒指,淡蓝中带点银白光彩,柔和清雅,如海水流动,瞥眼间已知价值不菲。
柠檬嫁了个富家子弟后,便没再工作,放弃了当会计师的理想。
毕业后我们分道扬镰,各有经历,多年不见,今天她居然喋喋不休地炫耀自己的财富!回首当年一起为理想拼搏、挑灯夜读的日子,当真仿佛如隔世。
但看到那只“深海烟波”,我又不由得妒忌起来,妒忌她那不劳而获的财富。
与柠檬分手后,我便前往表演场地。
我享受表演的一刻,表演前的紧张兴奋,表演时沉醉于音乐之中的喜悦,表演后台下观众的掌声欢呼声都使我再三回味。
这一刻,台下观众的掌声又再次响起,喝彩声、欢呼声交织成一片人间美乐。
转眼间,我见到了台下丈失的身影。
记得当年在这炽热的台上,我第一次看到了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壮阔的身影。
他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我,他那幽深沉寂的双目,粗壮宽阔的肩膀,胜却千言的沉默,宛若当年。
在我听来,他的掌声比任何人的都热烈响亮,比仙乐更动听悠扬。
我的丈夫,他不俊、吝啬、爱啰嗦,且很会“呷醋”,但他的微笑,他的掌声,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我赫然发现,我比柠檬还富有,我赢得了台下的观众和丈夫的掌声;我的丈夫、女儿、理想就是我的“深海烟波”,我的生命,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