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北美落基山脉的一个小镇,雪花在窗外静静地飘洒,孤独感在室内悄悄地弥漫,犹如这异乡的寒夜深人骨髓。中国有句成语叫“雪中送炭”,而远在异国他乡,谁来送炭?他需要唤起一点温馨来抵御这透骨的寒冷。望着窗外缀满冰棱的小松林,他想起了他的初恋。
记得也是冬季,学校要举行元旦晚会,每个班出一个节目。他们班的节目是双人舞《太阳出来了》。这是芭蕾舞剧《白毛女》的一个片段:八路军战士大春,终于在深山里找到了喜儿,大春领着喜儿走出山洞,这时候,太阳出来了……
演喜儿的是班上的文娱委员,颇有舞蹈天分,人也长得漂亮,头上两条长辫,一笑便有两个酒窝。
古今中外,在台上演恋人或夫妻的,时间一长,就演出了感情,假戏就有成真的危险。他们两人也不例外。每一次演出,他牵着她的手,迎着朝阳起舞,他的心也沐浴着一片灿烂。回到教室上课,他听不见老师在讲些什么,只是不停地向她的座位偷看。要是有哪一天没见到她,就觉得心里头空空荡荡。
冬去春来。他们班到乡下参加植树劳动,两人一组,老师把他们俩分到了一组。他挖洞,她运树苗;然后她扶着树苗,他往洞里填土;最后两人一道给新栽的树浇水。从挖第一个树洞开始,他就鼓足勇气要向她表露一点什么。可是,还没有想好第一句“台词”,心就慌了,脸就红了,甚至连抬头看她一眼都不敢了。她却显得很兴奋,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有时还哼几句《白毛女》里头的插曲。他当时对她的感觉,就像如今一首流行歌曲里所唱的:“其实你不懂我的心。”直到植完最后一棵树,他仍然没有揭示出“主题”。分手时,他沮丧地自语:下一次植树再说吧。
还没有等到“下一次”,厄运便降临到他的头上。他们学校的校长,也就是他的父亲,作为全校唯一够资格的“走资派”,被揪了出来。为了与父亲划清界限,为了站在革命路线一边,在批斗大会上,他走上台去揭发父亲的“罪行”,并领头呼“打倒xxx”的口号。在振臂高呼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了她:坐在同学们中间,使劲埋着头,不看台上,也不跟着大家呼口号。他的心“格登”一下,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批斗大会之后,她不理他了,见到他就远远地躲开。他想,他失去了他的“喜儿”,太阳再也不会出来了。
十多年后,他从另外一位同学那里,打听到她的下落:她在一个农场做护士。他找了个出差的机会,到那个农场去看她。在长途汽车上,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象,想象她的模样,想象他们久别重逢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
农场医院在一片小松林的前面,静谧而安详。也许是太偏僻,这里没有多少病人,挂号室里,几位小姑娘在聊天。“请问——”。他对着挂号窗口说出她的姓名。小姑娘们瞪大眼看着他,并不回答。他以为她们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她已经死了”,窗内飘出幽灵般的声音,“是癌症”。他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瞬间,似乎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他木然地往外走,只听见挂号室里又飞出一句:“她的坟就在小松林后面。”
他没有去她的墓地,不知道是没有勇气面对她的魂灵,还是不忍心用尘世的哭泣去扰乱天国的宁静。他永远地记住了那片小松林,那里埋葬着他的初恋……
落基山脉的雪还在无声地飘洒。长江边那片小松林怕是早已缀满了雪花和冰凌了吧,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