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离开北大的时候,王欣华哭了。又一个北大人在这里脱胎换骨之后飞去了大洋彼岸。
从此以后,再说自己是北大人的时候,还能那么理直气壮吗?
梦里旧地重游的时候,还能遍数那塔、那湖、那些书、那群人吗?
湖光塔影之间,王欣华三年的青春的影子还在行走,但那行走的人还是他吗?
王欣华哭了。
北大人的特点之一就是不管在学校里如何责难北大维护北大,在校外却极尽滋美之辞赞美北大。别 的很多学校的学生恰恰相反。当他们提起自己的学校时,往往用一种很不屑的口吻说:那破学校……
王欣华具有很强烈的这种北大情结,因为他觉得北大人纵使有千万个缺点,仅这一条就可全部抵消 。当别人问起北大的故事时,他会历数北大的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并且不厌其烦,他不惜因为听 者的不屑而怒发冲冠,他像一名“准北大牧师”,孜孜不倦地宣扬着北大的魅力。或许我们都不曾觉察 却把这种魅力深深植根于意识之中,因为,这是一块的的确确的圣地。
然而王欣华却远在东大,我在清华,两个相依为命的朋友像被断了奶的孩子,一片美好而辉煌的记 忆远逝如斯,成了消去的风景。
王欣华说,很多事情他都忘记了,几年的记忆除了一些照片一样的图像和胸中的情感几乎成了一个 断代,又说不出什么原因。
临行的时候,我请他和另一个要好的朋友一起吃饭,就在小南门门口的旺福楼,时间已是后半夜。 我们喝了不少啤酒,后来一边回忆北大趣事,一边又哭又笑,旁若无人。王欣华走后不到半年,那个朋 友也去了日本留学。我孤零零一个人,砸碎了酒瓶子,收藏起那份放肆的情感,等待着几年后的重逢。
我们想起了临近考试的时候背书本累得谢顶;还有那几个月奇热无比,大家光着膀子在午夜的未名湖 散步;听说一个同学自杀了;想起了半个月的军训完结了自己的军人梦,48环的成绩结束了那仿佛一辈子 的时光;想起了自己虔诚地听中文系的名教授讲课,不敢坐第一排正中央,以免被老师摄走了魂魄而丧失 独立思考的可能;……
好像成就了什么,好像失败了什么,没印象了。记忆是一张老照片。
时间距离现在越近,我们的记忆就越模糊,能想起来的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其实三五年过后, 记忆岂非仍然如此?王欣华还笑着说出他曾在三角地看到有人在海报上说发明了水动机,有人贴出了征婚启事,有人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提醒我们谨防女骗子,有人在骂范志毅那一脚点球,马上就又有人捍卫 范大将军的铮铮铁骨。……
我们为北大有三角地而自豪。我们喜欢这个貌不惊人的三角地,它在关键的时候显示出了北大人的 一种崇高的精神:先天下之忧而忧!
我说,还记得临走的那个学期我们朝楼下扔了无数啤酒瓶子吗?
“当然!”他们脸上闪示着兴奋的光芒。
原因自然是中国足球队输了或者底了。每当转播足球赛的时候,有电视的宿舍里老是挤满了人。当 有球攻人对方大门时,大家就一起欢声雷动,当射门失败时,一片啼嘘之声之后,马上有人鼓掌鼓气, 说射门不怎么样但进攻组织得还不错。这个时候大家最团结,心都拧成了一股绳。当球赛结束后,大家 就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宿舍。从窗户往下扔啤酒瓶子。没有啤酒瓶子就扔别的东西,我还记得王欣华扔掉 了我们宿舍的一个暖瓶,从三楼扔下去“咣”的一声,声音大极了。
还有就是有球赛的晚上校园里的醉鬼特别多。大家很晚才回来,在梭外大声嚷嚷一气,回楼时顺便 把路边的排成行的自行车瑞倒。
零碎的东西太多了,多了反而就模糊了。
我想起了姜文的影片《阳光灿烂的日子》影片的叙事技巧,我一直相信是真实的。没有人能够对历 史进行还原,或许模糊的才是真实的。
《耶稣传》的被批叛就是因为作者主观地把康德、弗洛伊德和后现代灌输于作为历史人物出现的耶 稣之上,他不知道即使自己忘掉耶稣之后二千年的历史,单纯地从耶稣所能看到历史背景出发也仍然流 于猜测,是的,没有人能够还原。系统化的东西总是让人害怕并讨厌。因为他们不诚实。
时间就像一条河,它载着每个人的过去流走了。有时候我真想知道,过去的王欣华、我,和我们的 朋友到底流到了哪里,它是不是存在于某个地方等待我们重新翻起?如果是这样,我们可不可以在某一天 相遇,相遇了我们能不能交谈?如果可以,我们将告诉它我们庆幸在那个九月我们来到了北大,成为了朋 友,听到了中国最好的老师的讲课,并做了许多年轻人做的事。我们走过的路上也曾经有许多谬误,有 的已经永久成为了谬误,就像《蓝》中的历史主题一样,我们只有痛悔却无从改正。
因为时间已经流走了。
记忆需要时间来积淀,我只能等待。
往事不会再来,不管我们遥想当年时是快乐还是忧伤,懊悔还是不悔,它已经永远离我们远去了。
是的,永远离我们远去了。
宿舍里有一把吉它。是王欣华和我合买的。
可笑的是,王欣华和我谁都不会弹,只是挂在墙上摆摆样子,或者心情烦燥时狂敲一阵,把破裂的心情彻底粉碎,情绪低到了最低点,自然就会越来越好了。
有的时候,这把吉它干脆被哲学系的一个同学借走,一借就是一个月。
那个同学开始也是瞎弹一气,并且只喜欢在楼道里弹,幸亏他人缘一向不错,否则我们的吉它早就被人砸了。后来,那把吉它竟然被他“敲”出了旋律,再后来他拜了师、学了艺,竟然越弹越好,一首《睡在我上铺的兄弟》边弹边唱,号称“北大青铜器乐队”;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的前奏以变化多端著称,后来也屡次被他弹得像模像样,让人信以为真,听到后来才发现没有伴奏,没有演唱,原来不是原声磁带。
于是,王欣华和我羡慕起那个同学来,傻傻地听着自己的琴被人弹出了好曲子,就像一件衣服自己穿着狠琐,而人家却穿出了风采。每当这个时候,两人都要啼嘘一番,后悔没有好好学琴。
其实买琴自有别的用途。
楼道那边的经济学院的学生经常对中文系颇有微词,这些最优秀的学生不来学文史哲开启人生智慧,增加人生底蕴,反而去学一些到社会上用不着的技术和过时的理论。北大的味道没尝着,还指责我们堕落:抽烟、喝酒、看小说、弹琴……
烟抽了,酒喝了,小说看了,但琴却没弹。既没弹过,那多半是师兄们留下的“佳话”了;但没弹过又何来的指责?
为了“光大”中文系的弹琴传统,为了不让经院的弟兄们捕风捉影。我们真的去买了一只琴,并在经院宿舍前弹了一周,架吵了,仗打了,他们吃了亏,认识了中文系的厉害,缩了回去。琴,照弹不误。
没有时间,没有力气的时候我们还不忘了为经济院“奏乐”,于是怂恿着哲学系的那个爱好者替人捉刀。经院与中文一来二去结了仇,足球场、篮球场上奋力拼杀,只可惜老是输给我们。后来,哲学系的弹琴爱好者弹出了名,经院的弟兄们有时会倚在门上观看,有时还会点上一首。被我们称为四号楼一景:“卖唱”与“卖笑”。
吉它当然还有其他用途。
多数女生喜欢男生弹琴时的样子。王欣华的宿舍有个联谊女寝,就在二楼,我们的楼下,是出了名的美女寝室。窈窕淑女,君子好述;求之不得,背上吉它。我们不会弹,但会背。像模像样地背上吉它,照照镜子果然另有一番风采。王欣华肚子太大,“先天不足”,只好扑乱了头发,呆涩了目光,撕烂了牛仔裤,居然也有了三分“艺术气质”。
于是在某个寂寞难耐的夜晚十二点,我们几个人背L琴,偷偷摸摸下到二楼,打扮一番觉得还过得去后,敲响了房门。
“吮吮,吮吮。”
再敲。
“吮吮,吮吮。”
“谁呀?”一听就是没睡醒。
“咚咚,咚咚,”王欣华弹了两下吉它。
只听得里面骚动了起来。
“起床,起床,王欣华他们来了。”挨个地从梦境中抓回来,接着是一片穿衣服的声音等到开了门,室内已是桌椅整齐,连被都被细心地叠了起来,桌上点燃了几根蜡烛。
几个人穿梭而进,王欣华背着吉它走在最前面,威风凛凛,竟忘了自己应装作因为相思而病容满面,颓丧不堪。反而精神抖擞,仿佛自己背的不是吉它,而是一把怪明瓦亮,日本造最新款的三八刺枪。
瓜子摆了上来,几个人哄抢了上去,又分坐在床上,瓜子已经去了十之八九。持久的聊天,无所禁忌,无限的快乐。等到日露东方,我们早已人困马乏,不知不觉地躺在床上睡了一觉,等到醒来时,才发现几个女生坐在一张床上,满眼血丝,惨下忍睹。我们霸占了人家的床,结果她们一宿没睡。
从那以后,女生们知道了王欣华睡觉打呼噜,我比他好一点点——用听不懂的英文唱歌。
那个时候,中文系空前地团结,充满了生气。他们从来没把我看作外系的,因为我们整天呆在一起,一起上课,一起吃饭。直到大三时,我问一个中文系的女生一件事,我说“你们系……”
“别老你们系你们系的,就好像你不是中文系似的。”
看来我被认作了中文系的一员。
而我自己也确实喜欢这个集体,喜欢那种自由的精神。王欣华在这片海洋中尽情舒展自己的个性,更加诱人,更加完美。
如此狭小的空间,一个楼道里就有十几个状元。至于地区以下的状元更是数不胜数。八百个灵魂和个性在这里挤压、碰撞、磨擦,爆发出不可想像的巨大能量。幸运之神光顾了我们,而我们只希望把这份幸运发挥到最好。
可爱的朋友,远在东京的朋友,当北京深夜十二点的时候,东京已经迎来了次日第一天的第一个小时,人们进人了后半夜的沉睡。可是,我的朋友你还记得这封岁月的来信吗?还记得那午夜的吉它吗?
棋有棋友,牌有牌友,我和王欣华是“球友”,确切地说,是“乒乓球友”。
到了昌平的最初的那段日子里,宁静是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感觉。窗外是几排稀疏的杨树,而背后隔着一道围墙和几处田地,就是燕山山脉了。结庐山脚下,并无车马喧。偶尔的一点清晨的热闹,就是窗外杨树上的灰喜鹊的叫声。这叫声并非烦噪,反而给人一种“鸟鸣室更幽”的清静。
“清静”,当然要求“无为”了。老子说: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于是乎,大家谨遵先贤教导,“自守”于温暖的被窝,谁都不肯起床。不到了非去不可的课的时候,整个宿舍便开展“睡觉大赛”,拼命放纵自己的“睡欲”,大梦醒来的时候,有时竟不知庄生蝴蝶,还是蝴蝶庄生,所有的关于高考苦难而辉煌的历史都被遣散于记忆深处的角落。
或许,我们又要返回最安详的童年时代,养精蓄锐,寻找新的人生方向。
王欣华说:“人生不是方向,而是旅程”。
“老掉牙的话了吧?"我说。
“是啊,但是这里的人很少有人这么想。”
没错。想起这些年求学的历史。一遍又一遍地研磨着学了又忘,忘了又学的功课,就是为了一个高考。高考是方向,是一道铁黑的门,在门的这边,什么都看不见;到了门的那边之后,一条路分成了许多路,而铁门余威尤存。我们的努力就是记住那些自己喜欢的和不喜欢的问题及答案,在考试的时候用些小窍门都它们准确地拷贝到卷子上,大功告成!
目的达到了,方向消失了。童年的许多梦开始浮现或者如肥皂泡一样破灭。王欣华曾经跟我说,他特别想当兵。这是许许多多男孩子都曾有过的梦。去哪里当兵?北大毕业的高材生去哪当兵能“尽其材”?王欣华回答不了。
他有一回无奈地说:“梦想不一定要实现的,不同于理想的是,它缺少那部分理性的冷静。可是如果多了这份冷静,梦想还有什么意思?”
大一结束后,我们到了平谷县参加军训。王欣华在这个部队里如鱼得水,既要当好副班长,又要负责全连的结业汇报演出,嗓子都哑了。最后打靶的时候,王欣华鬼使神差地打了四十八环,满环五十环。除了有一位女生在别人的“帮助”下打了五十二环之处,王欣华名列全连第一名,当之无愧地被选为“优秀学员”,过足了当兵的瘾。
一个梦草草结束,迎来的是长时间的摸索。
大多数人不习惯于没有目标过日子。寻找方向是个漫长的过程。王欣华没有什么野心勃勃的目标,一路风景,边走边瞧,目标的随机变化洒下满路精彩。这似乎有点像西方国家的大学毕业生择业一样,先游历各国,开阔眼界之后再选定自己最适合的职业,歌德选择了狂飘突进,大卫·科波菲尔选择了律师,而王欣华则“一不小心”去了日本。
王欣华的原则是,目标不宜定得太早,只争取把每天的路走好。每天的上课,学生会里做事,甚至打球,王欣华都竭尽全力,努力做到最好。几年下来,他的路走得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
我最喜欢和王欣华一起打乒乓球。
王欣华从小受到很好的训练,基本功扎实,体重虽大但动作灵活,左手横板,正反手都能拉弧圈球,速度快,力气大,打起来虎虎生威。
我是左手直拍,坚持传统快攻打法,但从未受过专业训练,是典型的“野路子”打法。
一开始,我们的技术存在着很大差距。王欣华打起球来,总是穿着短裤和小背心,满身肥肉,再加上球速度快,旋转大,以及不时发出的呐喊,常常在气势上心理上压住了对手。我在刚人大学时,还不会拉前冲弧圈,技术上漏洞百出,所以惨败。
王欣华并没有因为我技术差而摒弃我,而是耐心地指出我的缺陷和错误手法步法。很快,我的技术有了飞跃,到了后来,已经能够和他分庭抗礼了。
打球的时候,王欣华特别认真,双眼中仿佛隐藏着杀气,给人一种势在必得的压力。凶猛而不鲁莽,王欣华善于揣摩对方的心理,打球时不断变换发球,并在回球时盯准对方的位置,相时而动,球位的变化常常给对方造成很多麻烦。缺点是习惯于预先算好球路,对于意料之外的球经常是正手打反手位球,反手拉正手位球,容易出现失误。
每当空闲的时候,王欣华便站在楼道里,扯着嗓子喊:“陈鹏,陈鹏,开工了……”,开工就是要打球的意’思,声嘶力竭的喊声被我们寝室的同学称作“叫春”。
“鹏,王欣华又‘叫春’了,快去安慰一下吧?"室友调侃地说。
于是我披挂上阵。一场厮杀天昏地暗,难解难分。我抖擞精神,一边用话激他,一边暗施冷箭,用我的反手正胶优势打他。饶是如此,仍是败多胜少。
球越打越疯,越打越出名,渐渐地,王欣华不仅因为是园区学生会主席而广为人知,打球上也是罕遇敌手,名声大噪。我们不断地“开发”新招法,并不满足于园区的狭小空间。后来,王欣华联系了中国政法大学的乒乓球校队,与昌平园区进行联谊比赛。我、王欣华、还有经院的t-位好友混成北大昌平园区男队,居然也像模像样。结果,几场球打下来,我们几个全输了,我们的女队员全嵌了。东边日出西边雨,半边天替北大挣了面子。
输了并不可耻,我们认识了几个新的朋友,见识了许多厉害招式,开阔了眼界增强了实战技能。王欣华从此对乒乓球更加乐此不疲,后来,远渡重洋,在东大留学的时候,他还千方百计加人了乒乓球俱乐部,在一封给我的电子邮件中,他还问起我的乒乓球怎么样了。
惭愧啊惭愧,王欣华一走,乒乓精神随之而去;物是人非,干脆拍子也束之高阁。“这厮生猛”,一句精典的送给王欣华的评价,如今记录于日记之中,聊以怀念!